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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与普世主义 ——李若晖教授访谈
发布日期: 2016-12-26 浏览次数:152 来源:孔子文化季刊 作者:李若晖
    【编者按】:第四届儒学大会期间,复旦大学哲学系李若晖教授接受了本刊的采访。李教授就儒学与普世主义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阐发,提出了诸多精辟见解,启迪良多。本文根据访谈录音整理而成,已请李先生过目,今刊发于此,以飨读者。 
    路则权(以下简称路):李老师,您一路辛苦!感谢您刚下飞机,就接受我们的采访。本届儒学大会的议题之一是有关儒学的“普世”问题,您如何看待儒学的“普世主义”呢?
    李若晖(以下简称李):讨论儒学的普世主义,有几个前提问题是需要考虑的,首先要讨论的是儒学与中国人的关系问题。我们一说儒学,很容易当作中国人的儒学,或更狭义的汉族传统思想文化。这就直接牵涉到我们要讨论的普世主义,即儒学仅仅是中国人的还是允许外国人所接受的。在古代历史上,靠近我们形成的所谓汉文化圈中的异族,是接受儒学的,有的接受得还很好,比如朝鲜、日本、越南等。我们所要问的是传统汉文化圈之外的地区,他们能否接受儒学的问题。但如果问这个问题,就牵涉到前面提出的:儒学与中国人关系的问题,即儒学是否可分的问题。
    路:您提到的儒学是否可分的问题,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传统儒学里面,其中一部分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而一部分是可以为世界其他民族所共享的?
    李:对,但问题是哪一部分是可分的,哪一部分是不可分的。在传统历史中,虽然朝鲜、日本等国接受中华文化,甚至某种程度上比我们保存得还要好,但事实上,我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国人和儒学是紧密相联的。我们讨论儒学的普世主义的话,事实上是要讨论它的前提条件是:中国人必须与儒学分开,如果中国人永远与儒学捆在一起,那么它就不是普世的。
    路: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如同自由、民主等观念,从西方文化中提炼,后来既为他们的特色,又为世界普遍认同?
    李:这是普世价值的问题,我们首先要讲的是普世主义的框架,也就是说儒学是否具备这样的可能,其次才能谈具备的普世价值。也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中国人与儒学是否可分。若不可分,就不必讨论;若可分,也就是说中国人创造的儒家文化,是为全人类所做出的贡献,不仅仅成为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也对非中国地区的文化有所补益。若是这样的话,我们不能仅仅考虑它的好处,凡事有利有弊,接下来就会面临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如果儒学是个好东西,可分可向外传播,那么两三百年后,也许会出现外国人,比如日本、韩国的儒学比我们好。
    路:这个在历史上已经有过,明清鼎革,朝鲜就以“小中华”自居,保存明朝的衣冠服饰,而我们却留着大辫子。
    李:对,即顾炎武所谓的“亡天下”。我们提到这个问题的意思是说,儒学具有普世价值,带给我们的首先不是高兴和骄傲,我们要有忧患意识。就是说,祖宗留给我们的好东西,是祖宗做得好,是孔子做得好,是孟子做得好。那么,作为孔子的精神子孙,甚至是他的血脉子孙,我们能不能把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发扬光大,而不是让我们的子孙去找外国人学习儒学。
    路:按照您的这一思路,这涉及到儒学如何创新的问题,可以这样理解吗?
    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儒学创新的问题,我可以举一个世界文明史上的典型例子。西方文化溯源于古希腊,正如黑格尔所讲的,提起古希腊就像回到了家园。但问题是希腊人在古希腊之后,勉强延续到古罗马时代,他们还可以向古罗马人传授古希腊知识,还可以做家庭教师。但在古罗马之后,尤其是伊斯兰教兴起以后,希腊整个版图沦为土耳其的一个部分。希腊的文明没有了,已经彻底沉沦掉了。西方文艺复兴以后,他们的经济文化乃至于军事实力上升,开始缅怀古希腊文明。很多文化名人致力于希腊的独立,如拜伦曾亲自跑到希腊,推动希腊独立。现在的希腊国是经过西方的努力在十九世纪从土耳其独立出来的,才开始重新回归欧洲,重新建国,寻找自己的文化。
    路:这个典型的文明演进史的例子说明了什么呢?
    李: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一种文明或思想、文化是好的,并且是可传的,那么对于其创始者来说,就有可能失去它。准确地说,一种思想、文化越具有普世性,真实的意义越大;越是独特、特殊的文化,就越无法普世化,越不可能对人类文明产生足够的影响。比如各个民族的贵族文化。越是贵族的文化就越烦琐,以表现自己的高贵,保持自己的纯洁性,反过来对人类文明贡献就越小。譬如老上海吃螃蟹,是所谓的“文吃”,要用十几种工具,不损坏蟹壳,吃完以后还能把蟹壳拼回成一只完整的螃蟹,我们平时都是“武吃”。当然,我这里的意思是文化越精致,反而不容易传播。
    陈金海(以下简称陈):孔子创立儒学,提倡恢复周代的礼乐文明,是不是类似您提到的“文吃”,现代有些学者提倡恢复礼乐文化,您怎么看?
    李:接着我们谈的吃螃蟹的吃法,过于精致的礼乐文明就只能为少数人享有,也就是无法普世化。即使在当时也已经无法保持这种礼乐文明。考古发现的青铜器铭文记载,比如当时低级的贵族和高等贵族做生意,目的是置换礼仪用具,甚至要靠卖田卖地,才能维持这种排场。
    陈:我们说要恢复礼乐文明,可不可以说不是要恢复礼乐文明的形式,而是要恢复其精神呢?
    李:我不完全赞同精神和仪式的两分,一定的仪式形式是必要的,单纯的空的没有仪式的礼乐精神也不可能灌输到人心中,必须有一定的礼乐的形式。但不能照搬古代的礼到今天,它不是一种僵化的形式,也就是说形式也要与时俱变。今天的礼与古代的礼有一个区别,古代的礼是规范,你看《大唐开元礼》,包括朝廷礼仪、乡村民俗、日常生活等一整套社会规范。而现在的礼,往往仅仅限于讲文明、懂礼貌,我们整个社会不是以礼来维持社会规范。落实到今天,古人的例子我们可以参考,比如家族的礼仪,在古代早期,从周到汉都维持着周礼体系,一直到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特重丧服,他们对丧服有很多研究。世家大族靠经学、孝道维持传承,特别讲礼,构成世家大族门风。这种门风循礼而行,不但是一套礼仪精神,也是一套现实的社会规范,生活方式,。但是,中国历史上唐宋之际有一大变革,唐以前的世家大族到宋消失掉了。新建的小规模的家族,尽管在人数上可以达到九世同居,但再也不是南北朝时期具有崇高社会地位的世家大族了。
    路:是的,北宋及以后时期的理学家就曾对此多有提倡,也是对当时家族变化的一种回应和发展。
    李:对,北宋张载、程颐等人提出重新复兴家族,重订家礼。张载提倡宗子法,范仲淹兴办义田,朱熹更是亲力亲为,撰写了《朱子家礼》(《文公家礼》),对传统的周礼中的家礼体系进行了修改,如提出四庙格局。这种四庙格局在周礼中是没有的,当时一般是单数的。到了明朝,丘浚的《家礼仪节》又作了修改,不限庙数。
    陈:这是否可以是说,普世性如何变化的问题。
    李:内核是不变的,外在的仪节是要变化的。如我就不赞同生人之间行跪拜礼,这与我们现代社会的基本规范不符。比如我们祭祀孔子或祖先,可以行跪拜礼,但生人之间不需要,哪怕是父母,只要鞠躬就可以了。因为家庭是对孩子最早的社会教导,不要只想着家庭的事,在家里所教的一切要带到社会上去。我们原来的“天地君亲师”的格局已经没有了,家与社会脱节对孩子的教育是不利的。
    陈:您认为传统的儒学,如果到了西方,是否能存活呢?
    李:这个要以西方的视角看。普世主义是帝国建制的基本精神,也就是西方一直有个世界帝国的梦想,但丁就专门写过《论世界帝国》。这个梦想有两种基本模式,一种是罗马模式。罗马模式以不断的征服,通过被征服者的归化,授予其公民权,也就是通过公民权扩张维持庞大的规模,让异族对罗马产生认同感。
    路:事实上,罗马帝国最终还是崩溃了,这种模式的帝国梦想也就失败了,它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李:这种模式会产生这样的问题。罗马之所以为罗马的东西被冲淡了,因为异族人口的规模远远超过最核心的罗马人。异族占据了罗马所有重要职位,比如军队、职官、元老院,甚至到了后期,罗马皇帝也是异族。这还是罗马吗?自然就被瓦解掉了。这种通过自身的扩张保持异族认同归属的同时,也消解了罗马的核心价值。
    陈:那么另外一种模式是什么呢?
    李:另一种模式是纳粹模式。他们极端强调自我的纯洁性,甚至采用屠犹方式,拒绝将雅利安民族血缘向外开放,确保其核心价值。当帝国无法吸纳新的资源,不得不消灭。很显然,这种模式维持的时间很短,它断了自己普世性的路。
    路:这两种模式显然是矛盾的,有没有可能将其融合呢?
    李:那就是现在的美国模式,至少希望将其融合起来。现在的美国有白人、黑人、黄种人,是一个大杂烩,甚至许多人在美国生活多年,都不会讲英语。但有一个精英群体保持美国精神,这一精英群体包括上层社会、顶尖大学和高端职业,尽管不是固定群体,但相对具有稳定性。美国模式面临困境,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摇摆类似于罗马模式和纳粹模式的摇摆。美国的核心精英群体有一个“2050恐惧症”,也就是到了2050年前后,非欧裔人口成为美国人口的大多数。按照美国民主一人一票的制度,将会导致精英群体的改变。因为选民若以非欧裔人员居多的话,议员要想获取支持,就必须向他们意向倾斜,也就是上层精英群体被“和平演变”了。
    路:如果意识到这种问题,难道就没有可以补救的措施吗?
    李:确切的说,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如何办更好,可供选择的方式极少,甚至是没有,最后有可能如罗马模式一样。我们儒学的核心价值结构与美国结构有相近之处。但只是说类似,又存有差异性。
    路:这种差异性是不是能为美国模式的困境提供某些有意义的启发呢?
    李:是的,儒家讲仁爱,从孝慈开始,也就是从家庭血缘开始向外逐渐推出,既有对天下的关怀,也有一个核心的孝慈之爱。
    路: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家国同构”、“爱有等差”吗?
    李:是的,这就是我说的与美国模式的差异。美国的核心价值观念是完全的平等原则,但他们的核心精英圈,事实上是反民主、反自由的,这是美国普世结构的流弊之处。“2050恐惧”就是种族歧视。
    路:若承认爱有等差,则可以消除这个矛盾。
    李:对,儒家的爱有等差是建立在自然性上,而西方观念则建立在社会性上。比如,中国家庭的内在之私和社会之公是有区别的。同样是家庭父母打骂孩子,在中国很少人去干涉,西方人则会选择报警,因为在他们看来,孩子是国家的公民。这是观念性的差异。因此,我们应可以用儒家模式建构世界帝国普世化模式,从中国出发建构世界帝国,中国比美国更具有优势。
    路:汤一介先生在提交的会议论文中也提到,他担心“普世主义”所带来的帝国模式会导致冲突,您觉得呢?
    李:是的。美国与伊斯兰世界有冲突,当然中国与伊斯兰世界也有冲突。那么,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有没有办法在美国之外,通过儒学另开一条路来化解它,融合它。
    陈:您觉得是儒家的路更合适?
    李:对,儒家原来有个“君”在上头,现在没有了,所以有可能。我们所讲的平等、自由,不是面对每个个人的,而是面对家族或一定的社会群体的平等自由。不是西方单纯的个人,事实上,西方单纯的个人就将家族解构掉了。六月份在《文化纵横》的一个会议上,我提出用“拟家族”的形式来实现现在的社区自治,就是要建立带有仿拟血缘、亲情性的社区自治。当然这里面还有比较复杂的构想。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如何统一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即北方有实力但没有文化。陈寅恪先生提出的“关陇集团”的概念,就是以鲜卑六镇对应汉人的世家大族,通过血缘上的虚构,将将帅与士卒组成一个家族,达到汉文化的正统。今天,我们的社区以“拟家族”,也就是模仿亲情的形式,也是可行的。
    路:是的,模仿亲情,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感情。中国古代所谓“熟人社会”,某种意义上就是有“拟家族”的因素。
    李:对,微型的熟人社会,交道打多了,自然有感情。民政部说要撤消街道办,这一方面可以推进中国的民主进程,一方面也可以找到儒学在今天如何继续存活的社会结构。自从家族被打散以来,儒学道德没有一个社会群体来承载。
    路:类似于余英时先生所说的儒学“游魂说”?
    李:某种意义上,“游魂说”很大程度上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为什么现在广大民众的基本道德出了那么多问题?西方的道德不太适合我们,而我们传统的道德又没有一个真实的承载体。我们试图找到一个既能在现代法治社会保持个人独立,又能承担传统道德的基本社会结构,也就是“拟家族”。这样,我们在面对整个世界全球化的过程中,就有可能找到一条以儒家文明开启普世化的道路,让我们的文明对其他文明产生巨大的吸引力。
    路:也就是说今天我们不能仅仅坐而论道,能不能这样理解?
    李:是的,今天我们要有这样的意识,比如家礼,朱子能新制《家礼》,丘浚能改编《家礼》,为什么现在我们不能再搞一个家礼呢?我们现在就是要找到让儒学在今天如何继续延续,并扩而充之的途径,也就是要如何做,而不是如何说,儒学的真精神本来就是不离人伦日用的。(原载:《孔子文化季刊》总第6期 作者:李若晖,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