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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院是经国务院(国办函〔1996〕66号)批准设立的儒学研究专门机构,副厅级建制。孔子研究院的建设发展,历来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心和重视。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孔子研究院,发出大力弘扬中华     [ 更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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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明︱荀子是性恶论者吗?
发布日期: 2022-09-02 浏览次数:96 来源:《走进孔子》 作者:宋志明
有些论者喜欢把荀子称为性恶论者,我觉得有厚诬古人之嫌,不敢苟同。荀子的确写过《性恶》篇,称他为“人性有恶”论者,比较合适;而称他为性恶论者,言过其实了。他的确承认人性中有恶的一面:“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这里说的是,人有流于恶的可能,并没有断定人性就是恶。“人性有恶”同“人性恶”不是一个意思。前者是个选言判断,不排除人性还有善;同时也是个假言判断,意思是说:如果放任人性,可能流于恶,没说人性必然是恶。正因为人性有恶的一面,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理应时刻保持戒备心态,这难道不符合人之常情吗?荀子说的有错吗?有什么值得厚非的?后者是个全称判断,已把善排除在外,断定人性全部是恶。这难道是荀子的意思吗?如果他认为人性全都是恶的话,不啻仇视社会、仇视人类,还配称得上思想家吗?大概只有罪犯才会秉持此论,并以此为借口为自己开脱罪责。任何思想家都不会做出人性全部是恶的全称判断。所以,硬把性恶论的帽子扣在荀子头上,显然不合适。
《荀子》书影
承认现实人性中有恶,可以说是儒家的共识。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他已发现人性的复杂性,承认其中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历练习行造成人性之间的差距。孟子在理论上秉持人性善说,但那仅是对圣人言说的,仅是对理想人格言说的,并非指所有人。在现实生活中,有的人保留善性,叫作君子;有的人背弃善性,叫作小人。对于小人来说,有善亦有恶,不好一概而论。如果小人找回失掉的善性,也可以重新变为君子。不能因为有小人的存在,就怀疑人性善。孟子举例说,山性本该是郁郁葱葱,可是牛山竟变成光秃秃的,岂山性所致?乃是乱砍盗伐的结果,乃是牛羊啃噬的结果。同样道理,小人的出现不能归咎于人性,乃是性善被放逐的结果。
孟子的性善论只是在理论层面上说的,并不适合现实人性。他不能不承认,现实人性有善亦有恶。在现实面前,孟子已经变成人性有善论者了。孟子承认人性有善,有三点意义。第一,强调人有自我完善的根据,奠立儒家教育哲学的基础。正因为人性有善,故每个人都是可以接受教育的对象,有教无类才有可能,启发式教学才有可能。第二,深刻揭示一种社会组织学原理。他所说的善,其实是指维护社会群体。凡维护社会群体的行为,都可称为善;反之皆为恶。只有以此为前提,才能组建国家社会。他主张以善为纽带,把所有社会成员联络在一起,共同奔向和谐美好的大同之世。在一群恶人中间,无法组建社会团体。第三,确立中华民族内在超越的路向。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采取外在超越的路向,中国人也许是个例外,主张内在的自我超越。中国人之所以选择内在超越路向,大概同孟子提出人性有善论有关。孟子认为人性中有善,只要把内在的善性发掘出来,就可以造就理想人格,不需要任何外在因素助成。
孟子塑像
孟子提出人性有善论,比较妥当地解决了如何使人主动为善的问题,却忽略了如何使人被动不为恶的问题。孟子人性论的终点,刚好成了荀子人性论的起点。荀子提出人性有恶论,乃是孟子人性有善论合乎逻辑的发展。荀子指出,要想解决如何使人被动不为恶的问题,就必须正视人性有恶的趋向。只有看清人性的弱点,看清人性中的负面因素,找到限制恶的办法,才能组建社会团体。人性有恶并不可怕,因为人自身存在一种对治恶的办法,使恶得到抑制,就是礼义。这是人特有的存在方式,不同于其他存在物:“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最下层的是水火等没有生命的无机物,高一层的是有生命的植物,再高一层的是有知觉的动物,最高层的才是有礼义文化的人类。人已超越了自然存在物,凭借一套礼义规矩,获得“最为天下贵”的荣耀。至于礼义的起源,对于古人来说是个难题。尽管荀子无力解决这个难题,可是他没有追溯到人性之外,而限制在人性之内。他坚信,礼义规则都是圣人制定的。从中透露出这样的消息:圣人至善,绝不是有恶的趋向的普通人。如果圣人不至善,怎能制定出行之有效的礼义规则?由此看出,荀子强调人性有恶,并不排除人性有善。人性有恶论只适用于普通人,不包括圣人。
荀子十分看重礼义规则,认为这是建构社会群体的必要前提。礼义使人性恶的趋向受到约束,帮助人类变得强大。人正是依仗社会群体性,才高于其他动物。他分析说,人的气力不如牛大,奔跑不如马快,但人具有驾驭牛马的本事。原因在于人类有一套圣人制定的礼义规则,可以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叫作“人能群”。“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荀子·王制》)人的生理结构同动物相比,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但是人是社会群体性的存在,是智慧的存在。要使这个群体社会有效地运作起来,就必须靠礼义规范、靠社会分工、靠社会秩序。有秩序方能有分工,方能有和谐。荀子比孟子更为深刻地看到人的社会性。荀子“人为贵”“人能群”的颂赞,充分体现出他对人性中光明面的尊重,不否认人性中有善。其实,善才是荀子判定人性有恶的前提:如果没有善,恶从何谈起?判定恶必须以善为尺度,不能以恶为尺度。他视恪守礼义为善,视违背礼义为恶。如果说孟子是儒家教育哲学大师,荀子则是儒家管理哲学的大师。教育靠的是善性感召,一手就够了;管理靠的是礼义规则的硬性强制,必须采取两手政策:“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荀子·大略》)在管理哲学方面,荀子比孟子影响更大。

荀子塑像
人性有恶,也有善,两个方面加在一起,荀子叫作“性朴”。他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荀子·礼论》)“朴”是荀子从老子那里借来的哲学术语,用来说明人性的二重性。人性犹如一张白纸,可以为善,亦可以为恶,具有可塑性。经过教化,每个人都可以屏除恶性、培育善性,这叫作“化性起伪”。他所说的“伪”,是指运用礼义规则对人性加以改造,对治恶性。“化性起伪”是通向理想人格的唯一途径,做人就应当不断地陶冶、改造性情,弃恶从善,把自己造就成一个有道德修养、品格高尚的人。
在人性论方面,荀孟之间至少达成三点共识。第一,都以圣人为衡量标准。孟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荀子说:“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荀子·解蔽》)在他们眼里,圣人无疑至善。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说“涂之人可以为禹”,他们都是圣人的崇拜者。第二,都维护人的社会群体性。孟子以性善为纽带,把所有社会成员联系在一起,荀子则以礼义规则为纽带,把社会成员联系在一起。第三,都选择内在超越路向,以成圣为人生终极价值。他们都在人性内部寻找依据,认为人性既不是罪,也不是苦,不必企慕天国、仙界、佛境。按照他们的构想,做人挺好,做圣人更好,在此生就可以实现自我完善。孟子强调人性有善,不否认人性有恶;荀子强调人性有恶,不否认人性有善。他们的侧重点虽不同,但殊途同归。二人似乎对立,实则互补,并没有原则分歧。他们共同建造起儒家人性论大厦,缺一不可。
荀子以后,后儒皆不同程度地受到人性有恶论的影响。汉儒董仲舒提出“性三品”说,认为圣人至善,斗筲之人至恶,中民之性可善可恶,从中可以看到人性有恶论的影子。宋儒推崇孟子,不喜欢荀子,也不能否认人性有恶。张载认为人性有两重性:天地之性至善,气质之性可善可恶。二程也认为人性“天命之性”至善,“生之谓性”可善可恶。朱熹综合张载和二程的人性论,也认为天地之性或天命之性至善,而气质之性因人而异,可善可恶。他们都不排除人性有恶,以此为儒家教化哲学提供理论基础,实际上是延续了荀子的观点。
有些论者给荀子戴上性恶论的帽子,其实是出于对立性思维。他们既然给孟子戴上性善论的帽子,就不能不把性恶论的帽子抛给荀子;否则就凑不成对子,找不到对立面。放弃对立性思维,实事求是地看,有什么必要非得让两位儒学大师拼个你死我活,分出个此是彼非呢?那顶加在荀子头上的性恶论的帽子,早该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