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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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院是经国务院(国办函〔1996〕66号)批准设立的儒学研究专门机构,副厅级建制。孔子研究院的建设发展,历来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心和重视。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孔子研究院,发出大力弘扬中华     [ 更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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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鹏山︱绝对者如何成就
发布日期: 2022-07-18 浏览次数:160 来源:《走进孔子》 作者:鲍鹏山
上一篇我讲到,孔子和孟子都有强烈的身份意识。孔子的身份意识是立足于个人日常,所以自谦得很;孟子的身份意识是高踞于道义高地,所以自大得很。孔子讲一个人的教养,孟子讲天下人的教化。孔子安心做诸侯乃至大夫之臣,自卑尊人,小心向义;孟子昂然做王者之师,居高临下,指挥倜傥。所以孔子温良恭俭让,而孟子咄咄逼人。
雅斯贝尔斯的《大哲学家》把孔子和佛陀、苏格拉底、耶稣并列,称之为“人类思维范式”的创造者,一般我们也会把他们四个称为人类的伟大先知。
《古代思想家——孔子》邮票
与佛陀、苏格拉底、耶稣相比,孔子是温良恭俭让的。他连别人对他的推崇都敬谢不敏:“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并且他绝不敢自认得到什么天授:“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他甚至说自己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他对自己的定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
孔子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达至的修养境界,他在努力成为传统价值观所要求的人。
当然他并非一个“普通人”,他的圣贤气象,还是会显露出来: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
 
但是,这种气象是被人看出来的,而不是孔子自我表达和端出来的。这与苏格拉底处处与社会常识较劲、不敬神反传统的形象大相径庭。我说这个话题,还不是拿孔子与释迦、耶稣、苏格拉底做比较——孔子在现实生活中的谦恭小心,其实是对先王之道的载体——礼乐文化及其价值标准的谦恭和谨遵。正如子贡所说的:“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论语·子张》)
我引出这个话题的目的,在于思考——孔子的日常形象与孔子的自我境界之间呈现的巨大矛盾:孔子知道自己是一个士,但这个“士”,不再是因为继承了贵族的血统,而是继承了人类的知识和道义;不是利益上的“有国有家”,而是精神上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知识和道德仁义,才是他的真身份。而这个身份,来自先王之道,是和“王道”一脉相承的“士道”。这个“士”,其实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个序列的,是“志于道”的“士”,而不是“天子诸侯大夫士”这个序列的、“志于仕”的、贵族集团最低一级的“士”。这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序列的“士”,给了他无比尊崇的地位。
所以,一方面,孔子谨守社会等级传统意义上的“士”的身份,并以此种面目行走世间;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自己的另一身份和担当: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论语·述而》)
 
在日常人际交往中自卑而尊人、小心而畏义的孔子,内心里其实有着绝对的高度: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这种高度超绝群伦而上达于天。一个满世界无人能知,只能独自与天晤对的人,却能在人间优游卑处与凡人打成一片,这是释迦、耶稣和苏格拉底做不到的。
孔子以传承古代文化、人类大道自命。他认定这是他的历史使命。他承担了这一使命,肩负起沉重的责任。而这项工作的伟大也给了他对自我的肯定:我是负有“天命”的人,所以绝对不凡。但他又时时刻刻把自己定义为“凡夫俗子”,谨遵礼制内的身份:这个身份是在一个严格的现实等级中被规定的。
这两种不同的身份定位及其错位,造成了孔子形象的巨大张力。
如果孔子只是一个独特的个人,这种错位,其实无是无非,甚至会成为孔子拥有个人魅力的原因之一。
但问题是,孔子注定不能只是以个人形象定格于历史。历史将选择他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一个民族的信仰核心。
他无法做苏格拉底。在没有超越性信仰的国度,他必须成为一个绝对者,他只能成为像佛陀和耶稣那样的信仰之源。
如是,则他的这种形象错位就需要历史予以修正和校准。
这个任务,要等孔子的弟子,以及私淑弟子孟子出来完成。
当然,还需要另外一个不可缺的东西:时间。或者,时代的变迁。
苏格拉底雕像
当孔子从文王手中接过斯文之棒,实际上,也就完成了政教分离的最基础性工作:道从此从“王”那里,传承到一个并无权势的“士”身上。这个“士”,将成为万王之王,将自有永有。道统由此终结:孔子成为永远的道统象征,后面的孟子等人,都是“圣徒”而已。
然而问题是,孔子本人对自己严格的道德要求和自我约束,限制了他作为一个教主横空出世的可能性。他是谦卑的,他是温良恭俭让的,他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他是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的。所以,让孔子成为一个教主,还需要有另外的推手,把他推到这样的教主的位置上。
这个推手就是孟子提到的子贡、宰予、有子等人,而孟子本人则是完成者: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孔子的谦卑使得他不可能凌驾于当时的诸侯之上。但是,不能够凌驾于权势之上的人,又如何可以做教主?又如何可以以道统驾驭政统?道高于势的必然要求是,道之代言人要高于权势者。当宰予说他的老师“贤于尧、舜远矣”的时候,宰予要表达的是:孔子是最高的王道;当子贡说“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时,子贡要表达的是:孔子是最终的王道;当有若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时,有若要表达的是:孔子是唯一的王道。
最高、最终和唯一,宰予、子贡和有若实际上是在终结历史——道统由尧舜开启,而到孔子终结。孔子由是成为万王之王,是万民之王,是普世之王,是永恒之王,是自有永有之王。
他们这样做,有他们的切身体会做基础。子贡拒绝了鲁哀公送来的祭悼孔子的诔文,斥责其对孔子“生不能用,死而诔之”为非礼,以天子之口吻自称“余一人”为非名,为此诅咒其“君其不没于鲁乎”并在后来得到应验。子贡表达出的,其实不仅仅是对老师一生坎坷的愤懑感情,更是心中已然认定:他的老师其实已经无需一个诸侯的认可,他的老师已经远在当时这些权势者之上,在周朝的天子诸侯大夫之上——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能给孔子致哀和评价的,只有天道,人间的一切礼法都已经无法羁绊和评价孔子。其实,子贡作为一个外来之士,对鲁哀公的这番拒绝以及斥责,本身就是“非礼”的——这种非礼,其实只是表明:一生恪守礼制的孔子,其实已经在人间万法之上,人间万法已经没有资格褒奖孔子。
在子贡心里,鲁哀公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非礼非名,而是鲁哀公面对孔子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任何优势,当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来哀悼孔子时,已然显得可笑——因为,孔子已经超凡入圣,早已不在人间的尊卑序列。人间的礼、名已然无法测度孔子的高度。一个超越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人,还用得着鲁哀公摆出一副君主的姿态来表达哀婉给予褒奖吗?不是鲁哀公不能以国君、天子的身份来祭奠孔子,而是人间一切权势和名称都已经在孔子之下,都失去了对孔子垂吊和评价的资格。
但问题还不仅仅于此。也许子贡诸人只是出于对老师的感情和真切认知,领悟到老师的实际高度,从而拒绝一切人间尤其是来自权势者的居高临下的评价;而孟子显然比他们看得更远。孟子对孔子是有距离的,可以摆脱感情的困扰而更有理性的考量:他知道,只有把孔子推到天下万王之上,才有可能让道高于势。道高于势,不仅要有一个脱离了势的道——王道变成士道,而且,这个士道还需要一个代表人,且这个代表人要有绝对的高度,成为绝对者。如此,才能真正完成政教分离,才能有一个独立的道统以羁縻政统。
《孟子·滕文公下》载: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
 
孔子所为,就是天子之事。天子者,天之子也。天之子,上天之子也。孔子必须是上天之子。
《孟子·离娄上》云:
 
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
 
孔子必须成为万世大法,管控一切人间君王。
上天之子,万世大法,自有永有——这是孟子对孔子的定位。
宰予以孔子上比尧舜,这既是对孔子身份的恰当比对,也是最早的道统意识的表露。而孟子笔下的道统是这样的: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
 
这是关于道统的最早的系统表达。有意思的是,这段话说到孔子之后,孟子本来应该列出“见而知之”和“闻而知之”两者,“见而知之”者,颜回、子贡、宰予、有若是也;“闻而知之”者,谁也?孟子有无自诩之意?因为“闻而知之”者,乃是道统之传人,孟子估计不敢这样自比。所以,孔子之后,孟子没有再写出“见而知之”和“闻而知之”。事实上,正如我前文说到的,在子贡、宰予、有若的心目中,孔子的出现,几乎终结了历史:孔子是王道之终——绝对者,必须既是最高,也是最终,还是唯一。所以,孟子虽然有“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的豪情,但他知道,若不能终结历史,使道统收束并定于一尊,则野心家一代一代,邪教异说层出不穷,历史将永无宁日,所以理性使得他按捺住自己的激情,选择去做孔门护法、圣人之徒。
《孟子·滕文公下》载: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虽然孟子不能说是对孔子“见而知之”而只能是“闻而知之”,但他实际上给自己选择的角色,还是“见而知之”的禹、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了解这些,就能更好地理解孟子下面的话: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
 
“未得为孔子徒”云云,未能做“见而知之”者也。“私淑诸人”云云,自己把自己当作“见而知之”者也。把自己当作“见而知之”者,就是不敢自比“闻而知之”者。盖“闻而知之”者,圣人也;“见而知之”者,圣人之徒也!
若明了于此,就知道后来韩愈说“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何等多事,又何等不懂事。
绝对者如何成就?首先是孔子。孔子自己一生行事,他直接文王的文化地位,以士人的身份而行王者之事,不仅完成了政教分离的基础性工作,而且,给了后人一个理由:一个把他推崇为人类先知、民族“至圣”的理由。或者说,他给了后人一个合适的人选,让一个民族完成自己的文化顶层架构。
《古代思想家——孟子》邮票
其次是他的学生宰予、子贡、有若,他的私淑弟子孟子,他们对孔子价值的认知和地位的推崇,使得一生谦恭的孔子,最终站到了绝对者的位置。
孔子和孟子,还有宰予、子贡、有若诸人,共同完成了这项伟大的民族文化建构。
在《孔子如来》读客版序里,我写道:
 
有灵魂而需要信仰的人类,需要一个绝对化的精神偶像,这是人类伦理学架构的必然逻辑。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宗教都要把一些人神化。没有宗教的中国(老子孔子的思想逻辑杜绝了产生一神教的路径)则需要把一些人圣化。
今天,受过科学方法训练的历史学家,总是嘲笑古人为什么要把孔子这样的人圣化,他们认为,把孔子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不是更符合历史真实吗?
他们忘了:人类,是需要自由和尊严的。这可能也无法用科学来证明,因为这是不言而喻天然如此的。
问题的吊诡之处正在这里:为了自由和尊严,人类必须有一个精神上道德上的绝对者。
其实这也不吊诡,很逻辑:
人类,服从一个抽象的目标,是自由;服从一个具体的目标,是奴役;服从一个不在现实生活和政治中的“过去”的人,是自由;服从一个具体的、在现实中起作用的“现在”的人,是奴役。
至此,神和圣的意义就呈现出来了:人类把孔子、耶稣这样的人奉为神圣,就是要让他们占据绝对者的位置,以杜绝现实现世中的野心家、独裁者僭越而盘踞如此神圣位置的可能性。
这本来是人类政治史的常识,今天反而被自以为掌握了历史批判主义方法的学者们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