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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坡 | 孟庙碑刻视域下的明代孟子后裔世系重建
发布日期: 2024-06-05 浏览次数:136 来源:孔子研究院 作者:孟坡
摘要:明代之前孟子后裔世系模糊不清,明初出现的孟思谅五代“世守宗祧”、孟润作《孟氏家谱序》等相关叙事又疑窦丛生。孟庙碑刻文献为我们解读明代骤然清晰的孟子后裔世系,提供了最为翔实、丰富的证据。明代,孟氏族人立宗支法明确支派、假托孟润之名编造中兴祖等祖源历史、宗子授世职并刊刻宗派之图,重建出祖源清晰、支派详明、世次昭然的家族世系。虚实杂糅的祖源历史、宗支明确的世系传承、上溯圣祖的完整世系,被社会和族人所接受并袭用至今,成为孟氏家族日用而不绝的祖源记忆。
关键词:孟子;世系;孟庙;明碑;
金元时期,朝廷出于祭祀道统的需要寻访孟裔,孟子后裔世系顺势而建构,但传承不清、代系混乱。明初及中期,孟氏族人进行世系重建与书写,使得家族世系骤然清晰起来。明清以后,人们对孟子后裔世系的阐述多因循明代旧说,但缺乏深入的学理分析。近年,孟子后裔世系开始进入学者视野,但多侧重于唐代以来褒崇圣裔和圣贤家族祖源历史书写等方面的研究,对明代所重建世系关注不足,缺乏全面深入的考证辨析,造成人们对孟子后裔世系重建书写的发展脉络、特征变化认识还不清晰,尚存在诸多疑问之处。笔者拟以孟庙碑刻文献为考察中心,借助孟氏家志等史料,探析明代孟子后裔世系重建书写历史之细微,以有助于孟氏家族史研究和孟子及其思想的研究。
一、世系未明的孟子后裔
唐宋以来,在“孟子升格运动”推动下,孟子地位不断提升,孟子故里建起了孟子庙,《孟子》入“经”成为科举考试内容,孟子先后授封邹国公、邹国亚圣公。在“尊孟”思潮下,朝廷为宣示祀孟的正当性,“访求”和“延续”孟裔。经考察发现,历史上关于寻访孟裔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一是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此说最早出现于洪武六年(1373)《孟氏宗传祖图》碑所刊刻孟润《孟氏家谱序》,记述孔道辅访孟子墓得孟宁,并举荐于朝,授职迪功郎、邹县主簿。但景祐四年(1037)寻访孟宁说疑点重重,当系比附周太祖访孔子墓得孔仁玉而杜撰(详见后文)。
二是金代中期。金贞祐元年(1213)孙弼《邹公坟庙之碑》记述:“宜其后嗣藩衍,询其祖派,得孟宁、孟坚等十数家,皆其裔也。”《邹公坟庙之碑》是目前可见最早提及寻访孟裔的文献史料。今人学者认为寻访孟宁、孟坚事件,为金末孟宽等人借助“元丰七年增修孟子庙”历史背景建构而成的“虚假史事”。但是,根据《邹公坟庙之碑》文中叙事次序,结合立碑者孟宽系孟宁之孙、孟坚之子的实际,我们认为朝廷寻访孟宁父子应确有其事。寻访时间距离贞祐元年(1213)孟宽立碑时间不会太远,极有可能发生于金章宗时期(1189—1208)。
三是元太宗十二年(1240)。元宪宗四年(1254)徐之纲《先师亚圣邹国公续世系图记》碑记述:“庚子年,先皇帝因大臣奏请,访其遗商。乃于滕州邹县傅村得孟在,滕县刘庄得孟德成、孟德信。各照北宋元丰七年(1084)暨亡金大安三年(1211)增修庙像二碑之阴世系图,沿流溯源,知孟在系五十代孙,孟德成、孟德信系五十一代孙。”但是,该碑碑阴绘刻《亚圣宗派之图》,从四十五代孙孟宁推算可知,孟在为四十九代孙,孟德信、孟德成为五十代孙,碑阳、碑阴所载三人代序相互矛盾。可见元初孟子后裔世系并不清晰,这与金末元初战争以及早期孟氏世系不明有较大关系。
四是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元至顺三年(1332)陈绎曾《致严堂记》碑记述:“圣元受命,世祖皇帝求孟子裔孙,得于四箕之山。既官其胄子,又立孔颜孟三氏子孙教授于曲阜,以长育其支庶。”中统元年(1260)三月,忽必烈在开平府即大汗位。九月,立孔颜孟三氏子孙教授,可知元世祖寻访孟裔在中统元年(1260)三月至九月间。根据《三迁志》(天启版)记载,孟在之子孟德昌曾跟随杨庸“尽传其学。始主林庙祀事,后为鱼台教谕。”元世祖所寻孟裔,可能是孟德昌及其后人。
综上,金元政权为接续道统,多次“寻访”“延续”孟裔。孟子后裔享受朝廷特权待遇的同时,主要职责是奉孟子祭祀、守护孟子林庙。由于金元之际长期战乱,族人多散走他乡,留在故里守护圣祖林庙的孟裔被朝廷所“寻访”,因“守坟不去之功”被后人所称颂。这之前,官方没有形成对孟裔的追访,因此所谓世系传承于史无证,被寻访到的孟裔又血缘不清、世系未明,甚至出现一碑之中碑阳、碑阴所载代序相互矛盾的现象。元中后期,孟氏族人渐实于乡,但世系传承仍不清晰,祖源历史依然缺乏。
二、孟氏宗支之记:正宗法、立宗子
明初,面对世系未明的现实,孟氏族人开始重建家族世系。洪武四年(1371)刊立的《孟氏宗支之记》碑,详细记述了孟氏族人推立宗子的缘由和经过。该碑嵌于邹城孟庙启贤门外东侧墙壁之上,高0.68米,宽0.92米,楷书,共28行,行17字。《孟子林庙历代石刻集》辑录该文,添“先”字。日本京都大学藏金石拓片。笔者实地察看该碑,整理碑文如下:
孟氏宗支之记
我邹国亚圣公五十三代孙之训,世守宗祧。值前元兵乱,携家避兵,游于关、陕、秦、晋间,殆十五余年,卒于乱时。嫡子思谅尚幼,及治稍平,思谅方弱冠,侍母氏归邹。至正间任本县主簿,守引祀事。祖庭毁颓荒芜,止存遗基,丰祀之礼阙如也。迄大明洪武戊申,华夷统一。思谅偕袭封衍圣公朝京,面奉明诏,归乡奉祀事,适知县桂公、主宰王公、典史韩公重修庙貌,孟氏族人渐实于乡,遵古制行祭礼。族长之全暨思言等集议,推原主祀宗祧者,思谅高曾祖父也。今思谅系五十四代嫡孙,理宜继典祀事,为大宗。咸允其议。恐久而迷序,遂约盟誓,各书名押,以为万世典。族长之全谒余为记,辞弗见获。
余惟天地定位,四时顺序;宗支定位,子孙不紊。古圣贤法天地定位之理,分宗支之辨,盖顺天道正纲常也。天道顺,纲常正,家齐国治而天下平矣。亚圣有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今孟氏原始要终,依家礼立宗支法,可谓奉上训知先务也。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其孟氏之谓乎?
东山旧逸张焕摭众议并书,以为记。
岁在辛亥春三月日
孟氏族长之全、举事克明立石。
文中记述,孟思谅跟随衍圣公进京面圣,奉明诏主祀事,族长孟之全等族人推立孟思谅为“大宗”,被世人誉为“依家礼立宗支法”之举。孟思谅,孟子五十四代孙,字友道,父之训,祖父惟恭,元至正年间任邹县主簿,《明史·孟希文传》兼有其小传。
据明史记载,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二月,孟思谅跟随衍圣公孔希学“迎见兴祖于军门,兴祖礼之。于是,兖州以东州县皆来降。”在朝代更迭之际,孟思谅此举可谓有功于新朝。洪武元年(1368)十一月,孟思谅随衍圣公孔希学入觐,诏奉祀事,世复其家。孟思谅受到朝廷肯定,诏令主奉孟子祀事,虽然没有获授爵位或官职,但在孟氏家族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从国家层面上确立了其在孟氏家族中享有“奉祀”权利的合法地位。洪武四年(1371),族人在孟思谅“明诏奉祀”的情况下,认为孟思谅系孟子五十四代嫡孙,推立其为“大宗”,继而在家族层面上明确了孟思谅“继典祀事”的合理性。孟氏族人推立孟思谅为“大宗”,开启了明代世系重建的序幕,成为家族世系重建书写的标志性事件。
需要注意的是,族人提出“推原主祀宗祧者,思谅高曾祖父也。今思谅系五十四代嫡孙,理宜继典祀事,为大宗。”并相约盟誓、签名画押,以家法的形式确定下来,说明族人对推立宗子一事,认识上还没有达到完全统一,也暗喻当时存在着家族世系不明的实际。通过与孟庙元代诸碑的对照,发现“主祀宗祧者,思谅高曾祖父也”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根据孟庙《邾国公祠堂记》《孟子庙资田记》《邹国亚圣公庙兴造记》等诸碑,泰定三年(1326)到后至元三年(1337)的十多年间,孟思谅祖父孟惟恭多称“孟族长”“族长”或“孟氏家长”,并不见署“主奉祀事”。而孟惟恭之前,守护孟子林庙的多为孟德昌父子,亦不明载“主奉祀事”。至元九年(1272),孟德昌疏请修建孟子庙,“资力四方”修成正殿。元贞二年(1296),孟祗祖先后立孟子墓碑、孟母墓碑。延祐三年(1316),邹县尹曹彬与时任泗水县尹孟祗祖商议,刻立《圣诏褒崇孟父孟母封号之碑》。诸碑为之提供了可资证据。
明成化十八年(1482)成书的《孔颜孟三氏志》是第一部孟氏家志,《宗系》篇记述中兴祖孟宁之后,四十六代至四十八代宗子并主奉祀事者为次子孟存支派,四十九代至五十三代为长子孟坚之后、孟倚(孟宽季子)支派,五十四代转为孟钦(孟宽次子)支派(见图一,加底纹的为《孔颜孟三氏志》记述“主奉祀事”者)。《名裔》篇亦载五十代孙孟德昌“不仕,主奉祀事”。《孔颜孟三氏志》所记孟宁以下历代主祀者,与孟庙以上诸碑记述一致,二者相互印证,应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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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孟子四十五代至五十四代世系
从孟德昌父子修建祖庭、立碑林庙等诸事,可知《孔颜孟三氏志》所载孟德昌“主奉祀事”不虚,许因孟祗祖常年外任益都路儒学教授、东昌路茌平主簿、泗水县尹等职,而无暇主祀事,故不载。而孟惟恭“主领祀事”说,首次出现于洪武四年(1371)《孟惟恭墓志》。至正年间孟思谅任邹县主簿时兼“典祀事”“守引祀事”说,又出于《孟惟恭墓志》《孟氏宗支之记》。可见,从四十九代起,孟氏大宗一系为孟倚支派孟在、孟德昌、孟祗祖、孟惟诚、孟之浩,五十四代转为孟钦支派孟思谅,孟庙元代诸碑为之提供了有力佐证,这期间主奉祀事者当为以上诸宗子。通过孟庙元代诸碑和《孔颜孟三氏志·宗系》篇的记述,我们可以得出,孟思谅高、曾、祖、父“主祀宗祧”一说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可视为族人为推立孟思谅为“大宗”的说辞。
其实,孟氏族人推孟思谅祖孙五代“世守宗祧”还另有他意。从图一所列世系可以看出,从宗法制度上讲,孟存、孟况、孟彬祖孙三人,以及孟在、孟德昌等祖孙五人皆属于小宗,并不符合“大宗主祭”之制。依序相推,孟思谅“系五十四代嫡孙,理宜继典祀事,为大宗”的说法,实为“正宗法”之举,颇有衍圣公孔思晦“始正嫡封”的意味。从厘正宗法角度而言,邹县孟氏较曲阜孔氏晚了半个多世纪,只不过孔氏正宗法以定世爵,孟氏正宗法以立宗子。
综上,洪武四年(1371),孟氏族人在世系宗支不清、主奉祀事者不明的情况下,正宗法立宗子,明长幼之序、别亲疏远近,实现了孟氏“宗支定位,子孙不紊”的实际效果。同时,为统一族人共识,巩固“大宗”地位,编造出孟思谅祖孙五代“世守宗祧”的故事,使传承模糊的家族世系骤然清晰起来,以此拉开了明代世系重建的序幕。
三、孟氏家谱序:形塑的祖源历史
家族世系的重建,需要有完整的祖源历史,以溯源流,续薪火。孟氏族人在正宗法立宗子的同时,也对内容缺失的祖源历史进行着形塑。洪武六年(1373),刊立《孟氏宗传祖图》碑,刻有《孟氏祖庭》十二组圣迹图和《孟氏家谱序》。此碑现位于邹城孟庙启圣殿廊下东侧,高2.14米,宽0.86米。序文楷书,共21行,行16或17字不等。《孟子林庙历代石刻集》辑录该文,“挈”误作“絜”。碑文记述:
孟氏家谱序
自去始祖亚圣邹国公而下千有余年,奕世相传,愈久益显,盖其深仁厚德有不泯者然也。至宋景德初,值兵革浩荡,故四十三代孙公齐逃难,藏家谱于屋壁,挈妻子隐于东山而终焉。后家人莫知家谱所在,先世英雄俊达言行咸沦没而不著,不胜惜哉!逮仁宗景祐四年,孔公道辅守兖州,访亚圣坟于四基山之阳,得其四十五代孟宁,用荐于朝,授迪功郎,主邹县簿,奉祀祖庙。迪功新故宅,坏屋壁,乃得所藏家谱。岁久,鼠啮虫蠹,糜灭断缺,什失二三。迪功披阅群书,证以见闻,重加编次,复成完本,以贻后世宗族。相传迄今二百余载,昭著不泯,皆迪功继志述事之力也。
润庸鄙失学,猥蒙祖荫,恐久有失昭穆之次,重编考订,并纪古今历代碑刻,又图以林庙、居里遗事,列于卷端,用广流传,以备观览,庶使后之子孙有所瞻仰企励,而无忝先始祖之德业云。
大安三年冬十有二月朔
四十八代孙宣武将军邹县令润谨序
该碑左上方刻字“祖图岁在癸丑,孟氏族人讲议重修立石。主祀:思谅。族长:之全。思言、思能、思泉、克明、克尹。”文记“癸丑”即洪武六年(1373),立石距大安三年(1211)孟润撰文间隔160余年。《孟氏家谱序》并不见载于金、元著述,所言孟宁、孟润所编《孟氏家谱》亦不被世人所见,通过石碑内容形制和布局,可以明确得知,该序系洪武六年(1373)刊刻而非在金代旧碑上增刻。我们是否可以推测,明初“重修立石”是将金代旧文重刻或托名伪制序文呢?
细察发现,孟润《孟氏家谱序》序文内容多存疑问之处。比如:称先祖“公济”为“公齐”。所谓“宋景德初,兵革浩荡”显然指景德元年(1004)契丹攻宋之事,但该战争并未波及山东邹县一带,孟公济藏谱于屋壁、避难隐于东山着实牵强。景祐四年(1037),孔道辅访求孟子墓,如果寻访得孟宁,景祐五年(1038)六月,孙复撰《新建孟子庙记》,此等要事断然应有记述。政和六年(1116),改“将仕郎”为“迪功郎”,始有此官阶,孟宁授职“迪功郎”一职明显与历史不符。
与之相应的是,与孟氏有着地缘、业缘关系的曲阜孔氏,“鲁壁藏书”轶事自《汉书》记载后就广泛留传,金元之际衍圣公孔元措编次《孔氏祖庭广记》,进一步丰富完善出秦末孔鲋为避焚书“藏其《家语》《论语》《尚书》《孝经》等,安于祖堂旧壁中,自隐于嵩山”的故事。另外,元中后期衍圣公孔思晦为统宗收族,“会族人,稽典故”修编出五代乱世“孔仁玉中兴孔族”、后周广顺二年(952)周太祖“孔子墓访求孔仁玉、授职曲阜令”的轶事。孟公济“藏(家)谱于屋壁,絜妻隐于东山”,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孔道辅“孟子墓访求孟宁、授职迪功郎邹县主簿”等故事,显然有比附伪制的嫌疑。
孟润,历史上确有其人,系孟子四十八代孙,曾任邹县令、宣武将军。大安三年(1211)《重修邹国公庙记》碑的功德主就是宣武将军、前邹县令孟润。碑中题名孟润,无疑是《孟氏家谱序》的“作者”。该碑碑阴刻《邹国公累世孙之派》分上下两层,收录四十四代孟公济、四十五代孟宁至四十九代共计80余名孟氏后裔名讳,上层最右书“四十三代已(以)上世系载在家谱”,顺次往左排书四十四代、四十五代和四十六代族人名讳。四十四代书孟公济,四十五代5人(含“中兴祖”孟宁)、四十六代13人的名讳。四十七代至四十九代所在村居,人名下多标明子数或关系,入仕版者名字前署名官职(含孟润本人),但是孟宁名字前并没有署官职名称。孟润为家谱作序与其捐资重修邹国公庙,为同一年所为,二者前后相差不足一月,《孟氏家谱序》所述孟宁邹县主簿、迪功郎官职与《邹国公累世孙之派》题名明显不符,其真实性令人怀疑。
另外,贞祐元年(1213)孙弼《邹公坟庙之碑》,落款为“贞祐元年秋九月十一日,柯亭孙弼谨记,孟氏四十七代孙宽立石。”据宪宗四年(1254)绘刻《亚圣宗派之图》,孟宽为孟坚之子、孟宁之孙。若如《序》文所述,景祐四年(1037)访得孟宁,那么祖孙二人间隔170余年,着实令人费解。
我们有理由怀疑此《序》文并非孟润所作,而是明初孟氏族人假托孟润之名所杜撰。孟祥科、钱杭先生考证认为,孟润《孟氏家谱序》文中诸事皆是孟氏通过参照曲阜孔氏祖源记忆而建构,皆非基于真实的历史事实,笔者深以为然。但是,我们要看到,编造孟公济“屋壁藏谱”和孟宁“中兴孟族”等故事,对于“公济以下,乃有世次可稽也。其四十四代以前,旧志所载诸名类,皆属附会失实”的家族谱系是十分必要的,也是孟氏后裔世系重建书写的必然要求。
金、蒙古、南宋政权鼎立之时,孟氏族人因避战乱多散走他乡,孟裔存续岌岌可危。通过孟庙所存两碑《邹国公累世孙之派》和《亚圣宗派之图》所载当世族人名讳数量对照,也可以发现40余年间四十五、四十六代人数大幅减少,而且孟海与孟况、孟津与孟子安的人物关系有了明显变化,这与金末元初战争以及早期孟氏世系不明有很大关系(见表1)。金中期,朝廷寻得孟宁、孟坚等十数家,孟裔得以“存亡继绝”,孟宁因“守坟不去之功”受到朝廷优待,子孙繁衍,世守林庙。孟宁“中兴孟族”史事为实,孔道辅“孟子墓访求孟宁”为虚,虚实相生的中兴祖故事,通过明初刊刻《孟氏家谱序》于《孟氏宗传祖图》而留存于世,最晚在成化年间(1464—1471),孟宁因“中兴孟族”被时人尊奉为“孟门中兴祖”。万历三十九年(1611)成书的《孟志》,《宗系》篇记述:“四十五代宁……其族谓之中兴祖。有二子,曰坚、曰存,今之孟氏皆宁后也。”“中兴祖”称谓正式载入孟氏家志,成为了孟氏族人共同的祖源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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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  《邹国公累世孙之派》《亚圣宗派之图》一览表  
综上,洪武六年(1373),孟氏族长孟之全、宗子孟思谅等人,塑造孟公济“屋壁藏谱”、孔道辅访孟宁和孟宁“中兴孟族”等“祖源记忆”,假托孟润之名作《孟氏家谱序》,并刊刻于《孟氏宗传祖图》碑,被后世广为流传,填补了家族发展史上的“空白”。由于真实先祖与虚构故事杂糅,使得塑造的“祖源记忆”逐渐成为“族人可信任的历史书写”,被社会和族人所接受。
四、宗派之图:上溯始祖的完整世系
家族世系的重建,还要有清晰的子孙世系传承,以辨世系,慎派别。孟思谅被推立为宗子后,多以“大宗孙”“宗子”“主祀”“主奉”等刻意自称。孟思谅去世后,子孙亦多以“主祀”,或“宗子”、“奉祀嫡孙”等自谓。
景泰三年(1452),五十六代宗子孟希文授职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吏部给符,还守祀事”。自此,孟氏宗嫡始膺世职,世奉祀事。五经博士秩正八品,系仿照衍圣公专为祭祀圣贤而设,享有一切杂项差徭蠲免的特权,连同奉祀生专奉本宗圣贤祠墓祀事,同时享有管理族人的权利。孟希文,字士焕,孟子五十六代孙,《明史》有传,传下兼有其祖父思谅、父克仁、子元以及孙公綮、曾孙彦璞、玄孙承广、来孙弘誉等人小传。
正德六年(1511),五十七代宗子、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元刊立《宗派之图》碑3通,三碑高2.6米、宽1.05米左右不等,楷书,现位于邹城孟庙亚圣殿院乾隆御碑亭前,西向。第1通石碑碑文共12行,行8字,碑文下面及第2、第3通石碑均绘刻《宗派之图》并落款。《孟子林庙历代石刻集》辑录3碑,绘刻之图仅存目。碑文记述:
宗派之图
孟氏本自周公鲁桓公之子仲孙之胤。仲孙为三桓之孟,因以为氏。始祖邹国亚圣公乃邾国公之子,以母邾国宣献夫人三迁之教,遂成大儒,实接孔子道统之正传。宋元丰六年封是爵号,七年升配食孔子庙。自二代仲子以下事迹详见家谱。
(宗派之图略)
正德六年辛未春三月吉旦
五十七代宗子翰林院世袭五经博士孟元等立
石匠梁圭镌
碑文简略叙述了孟氏起源和始祖孟子授封、升圣的过程。所记“自二代仲子以下事迹详见家谱”,显然与大安三年(1211)《邹国公累世孙之派》“四十三代已(以)上世系载在家谱”如出一辙。笔者实地考察,三个《宗派之图》分别叙及始祖孟子至四十六代孟坚、孟存,四十六代孟坚至五十九代孟彦璋等,四十六代孟存至六十一代孟弘才等族人名讳。图的右侧皆标注世代次序,世系代际之间以线相连,两端有“〇”代表父子关系,名下书“子几人”。该《宗派之图》上溯始祖,下及当代世人,基本实现了孟子后裔“世次昭然,支派详明”,标志着邹县孟子后裔世系建构书写的最终完成。
其实,至顺二年(1331)族长孟惟恭刊立《邹县孟庙文书碑》,碑阴刻《孟氏宗枝图派》碑谱,就首次建构了“始祖”孟子到当世五十五代子孙传承清晰的完整家族世系。该碑谱分上下两个部分,分别刻有邹国亚圣公(孟子)至四十四代、四十五至五十五代后裔名讳,世系图父上子下,横为兄弟,孟子至四十四代为单线世系,四十五代至五十五代“可见之世”为直线相连,但宗支不明。孟元刊刻《宗派之图》,可视为《孟氏宗枝图派》碑谱的接续和完善,沿袭并维护了洪武朝所定宗支,进而强调、巩固了“大宗”地位。
孟元刊立的《宗派之图》碑,是距今最近的孟氏宗族碑谱。之后,石质碑谱逐渐被纸质的家志、族谱等代替。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史鹗纂修《三迁志》(嘉靖本)是邹县孟氏家族的第一本专志,该志《宗子世系》篇记述四十六代至五十三代宗子皆为孟坚支派。明万历三十九(1611),胡继先纂,潘榛、周希孔增补《三迁志》,改《三迁志》为《孟志》;明天启五年(1625),吕元善祖孙增补《三迁志》(天启本);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孟衍泰增修《三迁志》(雍正本);光绪十年(1884),孟广均《重纂三迁志》,皆因袭嘉靖本《三迁志》“宗系”旧说。可见,自史鹗《三迁志》(嘉靖本)起,孟氏家志关于宗系的记述,明显有别于刘濬《孔颜孟三氏志》。史鹗编撰《三迁志》成书,曾专门致告于孟庙,自诩“专纂志书,备载世系。孟门正脉,源流甚真。彼作伪者,何其乱伦。”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作伪”呢?我们不妨推测,为维护洪武朝以来孟思谅一系的大宗子地位,史鹗诸人刻意去《孔颜孟三氏志》“宗系说”而为之,以巩固孟坚尤其孟钦支派的大宗地位。
由于族谱具有明宗支、辨世系、尊伦理、亲族人、联裔孙的功能,孟氏族人在编纂家志的同时也在编修族谱,并成为世系持续建构书写的主要形式之一。据文献记载,孟氏先后进行了四次族谱编修。天启二年(1622),六十二代孙孟闻钲组织族人共同捐资续修族谱,刊印后分发各户,以便于日后“认祖归宗”(天启谱)。康熙五十九年(1720),六十五代孙、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衍泰修编了一部较为完整的族谱,分送族众(康熙谱)。道光四年(1824),六十九代孙、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继峕续修族谱(道光谱)。同治四年(1865),七十代孙、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广均续修《孟子子世家谱》(同治谱)。目前可见的只有清道光谱与同治谱两种。出于“户系于派,派统于宗”家族格局,洪武年间邹县孟氏自五十五代“克”字辈开始分支派,五十六代“希”字辈开始分户,共分十一派二十户。始授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希文为第一派大宗户。
综上,正德六年(1511),五十七代宗子、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元刊立《宗派之图》碑,上溯始祖,下及当代世人,建构书写出上接始祖的完整家族世系,标志着邹县孟子后裔世系建构书写的最终完成。在这之后,明清乃至民国所编修孟氏家志、谱牒皆沿袭采用了《宗派之图》所列世系,实现了家族世系“世代井然、源流连贯”。
结语
本文借助孟庙碑刻文献等史料,对明代孟子后裔世系重建书写过程进行了梳理探讨,考证辨析了孟氏正宗法立宗子、形塑祖源历史、再造完整世系等事件的发展变化及其背后诉求。虚实杂糅的祖源历史、宗支明确的世系传承、上溯圣祖的完整世系成为明代重建世系的主要特征。传承清晰的家族世系,促进了族群认同,起到了统宗收族的历史作用。
洪武元年(1368),孟思谅“明诏奉祀”,从国家层面上确立了其在孟氏家族中享有“奉祀”权利的合法地位。洪武四年(1371),孟氏族人正宗法,推立孟思谅为“大宗”,继而在家族层面上明确了孟思谅“继典祀事”的合理性。“宗子”明确和孟思谅祖孙五代“世守宗祧”,初步实现了“宗支定位,子孙不紊”的目的,使支派不明、传承模糊的家族世系骤然清晰起来。
洪武六年(1373),孟氏族人效仿曲阜孔氏对内容缺失的孟氏祖源历史进行了形塑,塑造出景祐四年(1037)孔道辅访孟子墓得孟宁和孟宁授职、中兴孟族等历史叙事。明中期,孟宁被尊奉为“孟门中兴祖”,并载入孟氏家志,成为了孟氏族人共同的祖源记忆。由于真实先祖与虚构故事杂糅,使得塑造的“祖源记忆”逐渐成为“族人可信任的历史书写”,被社会和族人所接受。
正德六年(1511),五十七代宗子、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元刊立《宗派之图》碑,丰富完善了《孟氏宗枝图派》碑谱,建立起上溯圣祖孟子、下及当代世人的世系传承清晰的完整家族世系,对于维护洪武朝所定宗支、巩固“大宗”地位发挥了重要作用,实现了孟子后裔“世次昭然,支派详明”,标志着邹县孟子后裔世系重建书写基本完成,至此家族世系“世代井然、源流连贯”,被后世袭用至今。
作者:孟坡,孔子研究院副研究馆员
原载:《地域文化研究》202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