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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院是经国务院(国办函〔1996〕66号)批准设立的儒学研究专门机构,副厅级建制。孔子研究院的建设发展,历来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心和重视。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孔子研究院,发出大力弘扬中华     [ 更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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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香——清代衍圣公的画兰传统
发布日期: 2024-02-18 浏览次数:123 来源:未知 作者:王政莉

兰,是一种附生或者地生的草本植物,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了种植历史。因为兰具有质朴典雅、高洁淡然的品质,所以千百年来受到中国文人的追捧,并与梅、竹、菊一起被称为“四君子”,成为文人墨客钟爱的绘画题材。孔子博物馆馆藏的清代多位衍圣公的兰花作品,展现了孔子后裔对兰一脉相承的喜爱之情。这些绘画作品,既体现了清代衍圣公精湛的书画水平,也体现了孔氏家族对其先祖孔子的家学传承。

一、孔子对兰的赞赏

兰被称为“百草之长,王者之香”,在先秦时代便受到人们的喜爱,《周易·系辞上》就有“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的记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对兰也是赞赏有加,其所作的《楚辞》中多有对兰的歌颂。其实,兰在宋代之前指的是兰草,是一种香草。宋代以后,兰则特指兰花,是一种观赏性植物。但是,一般人们对兰草与兰花的区分并不明显。

孔子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和政治家,其思想对中国乃至世界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孔子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礼崩乐坏、战乱不断的年代,孔子满怀匡世救民的壮志,却得不到重用。为此,孔子不惜历尽艰辛,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希望可以获得某位诸侯的赏识,一展壮志。可惜的是,孔子历经了艰难困苦,也未能如愿。东汉蔡邕的《琴操》中曾记载,孔子周游六国,却处处碰壁,未能得到重用。在返回鲁国途中,孔子看到山谷之中兰花茂盛,不由感慨“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乐府诗集》卷五八)。于是登车弹琴,作《猗兰操》,叹自己生不逢时。关于孔子是否作过《猗兰操》一事,在历史上多有存疑,但孔子欣赏兰的高洁品质,毋庸置疑。

《孔子家语》的《在厄》《六本》两篇都记载了孔子关于兰的评论:“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大意为:生长在深林中的兰,不会因为无人欣赏而不散发芬芳;具有高尚品德的君子,不会因为遭遇困境而失去自己的价值。与善良的人相处,就好像进入了尽是兰草的屋子,里面满是芬芳,时间久了,自己也会变得善良起来。而与不善良的人相处久了,就像待在有臭鱼的铺子,时间久了,也闻不出臭味了。孔子以兰的香气比作高尚的君子,将善人的品格与兰联系起来,足见其对兰的看重。

另一部儒家的经典著作《荀子》的《宥坐》篇中也有关于兰的记载:“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这与孔子对兰的赞赏是一致的。

由以上文献可以看出,儒家对兰的肯定是将兰的品质上升到了君子的高度,以物喻人,兰的品德被拟人化,人与兰的精神境界都得到了提升。

二、清代衍圣公的兰花作品

因为满族统治造就的特殊政治环境,衍圣公在清代受到了更高的礼遇与尊崇。衍圣公作为一个荣誉头衔,不可以参与实际政治事务,其主要职责是做好祭祀、管理好族人等。因此,清代的衍圣公们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寄情于读书、写字与绘画。孔子博物馆馆藏的清朝多位衍圣公的绘画作品中,有许多关于兰的绘画作品。而诸衍圣公中对画兰最喜爱者,莫过于衍圣公孔毓圻。

孔毓圻(1657—1723),字钟在,孔子第六十七代嫡孙。因喜爱画兰,故自号兰堂。康熙六年(1667),孔毓圻年仅10岁就袭封衍圣公,11岁时入京谢恩,《曲阜县志》记载他“年甫十一,召见瀛台,礼度如成人,奏对称旨”,小小年纪便礼仪周全。第二年(1668),孔毓圻再次进京,先是皇太后在宫中召见,赐茶赐坐;随后孔毓圻又和大臣们在乾清宫朝见了康熙皇帝。退朝时,康熙皇帝特意命他从御道(皇帝的专用走道)上行走,孔毓圻再三推辞,康熙皇帝仍然坚持,孔毓圻才敢从御道而过。为此,孔毓圻特意作诗一首以纪圣恩:“清严辨色入,内殿蔼朝暾。祖德箕裘忝,天颜笑语温。列班齐上相,出陛许中门。趋走真惶悚,殊容荷帝恩。”(《阙里孔氏诗钞》)

衍圣公孔毓圻生逢盛世,年少就袭封爵位,又得到康熙皇帝的重视和尊崇,可谓春风得意。但他依然心态平和,没有恃宠而骄。这从他喜爱画兰就可以看出一二。兰既是先祖孔子赞赏的植物,也符合孔毓圻淡泊、自律的品性。看似画法简单,却有着严格的技法要求,因此绘画界有着“一世兰,半世竹”的说法。

孔子博物馆馆藏有孔毓圻的10余幅兰花作品,其中一幅《墨兰图》绢本,图绘兰花一株,生于草地之上,地面野草丛生,看似随意却不杂乱;兰花后全是空白,更显出空谷幽兰绝世独立之姿;兰草叶片细长,最长一叶横跨多半画面,自然弯曲垂下,由粗到细,浓淡适中;一株兰花随之在下,也呈下垂之势,花开茂盛,与叶子相得益彰;其余兰叶或四围下垂,或向上生长,兰叶生机勃勃之势呼之欲出。整幅画兰叶、兰花交相辉映,笔墨恰到好处,细节描绘传神。画兰叶,笔力急速,依据兰叶的生长形态,长短结合,浓淡交替,老叶嫩叶一目了然;绘兰花,或含苞待放,或花朵怒放,或枝头稀疏,意境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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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孔毓圻墨兰图轴

下图为孔子博物馆馆藏孔宪培所画墨兰图轴。衍圣公孔宪培是孔子第七十二代嫡孙,受其先祖孔毓圻影响,也擅长画兰。孔毓圻师于赵孟頫,孔宪培学习了先祖孔毓圻的画兰法,所以三人在画兰方面既有继承又有发展。

此图轴可见三株墨兰,从下而上依次排开。最底下一株生长于地面之上;中间一株长于山石之中,两侧石头遮挡,但是兰依然挺拔而出,兰叶葱葱;第三株兰亦是长在山石之上,只露出半株,虽不曾画全,但可以看出兰之生机勃勃。三株兰位置不同,却斜成一线,细长兰叶又若即若连;地面上野草生长却不杂乱,矮小却整齐;山石嶙峋,近处一小块石头单独耸立,中间一大块山石斜立,最右边的大石只露出一侧,石头上布满细草;两株硕大的灵芝长于石头顶上,灵芝与兰相互呼应,兰香阵阵,灵气逼人。兰草、灵芝是古代常用的意象组合,芝兰之交、芝兰玉树等,皆寓意君子。画轴布局用心巧妙,画面占据着空间的下部及右中上部,顶部及左边大片留白,空谷幽兰之姿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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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孔宪培墨兰图轴

孔子第七十三代嫡孙、衍圣公孔庆镕也工于书画,他的行书习自王羲之,隶书则学于孔宙;绘画方面,年轻时喜好画蝴蝶,所绘蝴蝶皆栩栩如生;后期也如孔宪培一样,善画兰,亦得先祖孔毓圻之法旨,其所画兰逼真形象,仿佛真的可以闻到兰的幽香。只是可惜孔府旧藏中竟未留下一幅孔庆镕的兰花作品。

孔子第七十四代嫡孙、衍圣公孔繁灏对画兰也颇有心得,其所绘兰石册页,纸本水墨,款署“道光二年太岁在壬午文渊自题”。另署“瑞亭写意”“文渊写”“伯海”“繁灏”等。朱文印“孔繁灏印”“孔繁灏号伯海字文渊”“素王七十四世孙”“读古人书”“南山一味”等。可见此册页作于1822年,即孔繁灏19岁时所作,是他的早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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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孔繁灏兰石册页(局部)

此册页第一页即为四个大字“空谷幽香”,书体为隶书,开篇点题,以题字形式说明所绘册页内容。兰生于空谷,虽人迹罕至,少人欣赏,但不改其幽香阵阵,自在悠闲。此四字笔墨浓重,应该是分两次写成:先以浓重纤细的笔画写完,再用淡墨粗笔描画而成。因此这四个字看上去笔墨浓淡相间,浓墨在里,淡墨在外,相映成趣,别有意境。尤其笔画收尾处,淡墨描画使得笔画尾部多出细杂线条,看似杂乱,却赋予隶书别样的情趣。写书法一般讲究笔在意先,一气呵成,最忌讳写成之后再加描画补缀,这样不仅让书法的艺术性、审美性大打折扣,也显得书家格局不高,掌控力不够。孔繁灏自幼研习书法,自然通晓这个道理,但是他反其道而行,故意再描画一遍,使其更有观赏性。的确,细看此四字,貌似笔画凌乱,似乎毛笔笔尖散开所致,刻意之下,又有着以画入书的意味。元代画家赵孟頫画画讲究以书入画,孔繁灏则另辟蹊径,以画入书,杂乱不羁的笔法恰似自由自在生长在山谷中的兰,无拘无束,自在随性。

册页所绘之兰则别具匠心,将兰画于巨石之后,既增加了画面的意趣,也突出了兰蓬勃的生命力——无论怎样遮挡,兰的王者之气是无法掩盖的。

最后一页是孔繁灏行书题诗:“兰为王者香,不与众草伍。镇日幽谷中,吸雾芳初吐。渺渺怅秋风,离离接湘浦。采得可佩裳,香气深如许。”此诗为孔繁灏自创,赞扬了兰的王者香气。兰不与草木为伍,只愿深居幽谷之中,自由自在,不被世俗所拘束。这正对应了孔子怀才不遇,故自感身世所发的感慨。孔繁灏也和先祖一样,赞同兰的王者之香,但是他不认为兰会与其他杂草为伍,它的清香高雅让它与众不同,也让君子在佩戴之后一样芬芳高洁。同是赞赏兰,境遇不同,意境也大不相同。作为衍圣公的孔繁灏自幼锦衣玉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几乎未曾受过挫折与磨难,故此他的心境是平和而愉悦的。此处行书题字也是字体洒脱飘逸,字体大小结合匀称,每行第一个字最大,愈写愈小,最后字体再次变大,大小变换自然,流转之间可见其深厚笔力。字与字之间相互照应,连笔一气呵成,字体矫健而秀丽。

兰与石是文人墨客喜爱的题材。在兰之旁或兰生长之处,画一块或者数块怪石,既让画面动静结合,繁简对比,也让画面更有质感。石为无生命之物,兰为生机勃发之属,一枯一荣,一死一生,境界全出。此本册页乃是孔繁灏19岁时所作,有隶书书法,有行书自题,也有兰石画页,内容丰富,涵盖面广,乃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个人书画作品集。虽然此时孔繁灏尚且年轻,书画方面的修养还未到十分深厚的地步,所画所写犹有不足,不过19岁便可以将书画掌握到如此,也是下了功夫的。

由于诸多原因,清代衍圣公的书画作品未能全部保存下来。但从现存的书画作品中,便可看出清代衍圣公高超的书画涵养,尤其他们对兰的喜爱更是一脉相承。对清代衍圣公而言,绘兰不仅是一项技巧,也是家学的传承,是家族精神的延续。

三、王者之香与“素王”

兰之香被誉为国香。宋代黄庭坚的《书幽芳亭记》中就写到“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盖甚似乎君子”。在古代文人看来,兰不仅被看作花中君子,以之比人,亦与君子相似。衍圣公作为圣人孔子的嫡系后裔,他们对兰的认识,除了有与古代文人墨客相通之处,也有着先祖孔子的惜兰情结。孔子在世时未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身后却备受后世尊崇,被尊为“素王”,虽没有帝王的实位,却有着帝王的品格。兰为花中王者,孔子为万世素王,兼之孔子在世时便对兰赞赏有加,后世二者依然受到人们的赞美与尊崇,这冥冥中的缘分,也成为清代衍圣公喜爱兰的一个特殊缘由。

《芥子园画谱》画兰诀曾说画兰“师宗松雪,方得正传”,“松雪”即赵孟頫。他提倡以书入画的绘画思想,所绘兰花、兰叶细而挺秀,兰花条理而不杂乱,开创了元代新的画风。孔毓圻画兰正是学于赵孟頫,但是与赵孟頫不同的是,孔毓圻的兰又多些坚毅挺拔的特色。这与孔毓圻所处的时代是分不开的,赵孟頫身经亡国之痛,而孔毓圻生逢盛世,圣眷又隆,两人心境不同,画出的兰自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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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

孔子一生怀才不遇,虽然一心要匡扶天下,也发出过“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的感慨,但终究未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孔毓圻作为孔子的嫡系后裔,自小饱读诗书,却不能步入仕途,一展所学。虽然不能入仕的缘由不同,但内心的苦闷是一致的。孔繁灏册页中的一枚印章即为“素王七十四世孙”,表明了他对先祖孔子在精神方面的认同。衍圣公以身为孔子后裔而自豪,也对孔子的遭际感同身受。

衍圣公是封建帝王对孔子嫡系后裔的尊称,他们的职责是做好孔子的祭祀,守护好林庙,管理好本族子弟。日常的活动,除非皇帝授意,他们一般只能限制在曲阜,不得随意外出。衍圣公作为一个政治象征,皇帝不需要他们参与实际政治事务,他们只需安富尊荣即可。这种状况对一般心无大志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以天下为己任、想一展抱负的人来讲,无疑是无奈的。衍圣公们多将一腔热血融入到对书画的沉迷中,选择兰作为绘画对象,既与祖先的喜好一致,也是自己心境的真实写照。生于幽谷,长于深山,不与世俗合污,清高淡雅,自任芳香,或许这便是清代衍圣公们对自己的期许。

孔毓圻之后,衍圣公孔宪培、孔繁灏等也都钟情于画兰,孔府旧藏中也有他们的画作。虽然孔庆镕的画作未能保存下来,但是孔繁灏作为孔庆镕的嫡长子、衍圣公的继承人,孔庆镕必是花了大心血培养的。他喜爱画兰必然受到父亲孔庆镕的影响,可能也得其真传。所以观赏孔繁灏所画之兰,从中也可以看到孔庆镕画兰的精髓,也算是一种弥补。

因此,清代衍圣公们对画兰的喜爱,既因为先祖孔子对兰的欣赏,也因为兰本身品质高洁,是他们的精神向往和自身境况的写照——虽然他们只能居于曲阜,不得随意外出行动,但是依然不改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对自身品德的修炼。

结语

兰以其高贵的品质,千百年来一直受到文人墨客的喜爱,被入诗入画的次数,数不胜数。清代衍圣公们对兰的喜爱,既因为先祖孔子钟爱于前,也因为兰之意象契应着历代衍圣公的学识、境遇。这传承千年的家学传统,既是孔氏家族独特的人文情怀,也是对先祖孔子高尚精神的一脉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