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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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院是经国务院(国办函〔1996〕66号)批准设立的儒学研究专门机构,副厅级建制。孔子研究院的建设发展,历来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心和重视。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孔子研究院,发出大力弘扬中华     [ 更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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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君主如同学外语,重要的是环境
发布日期: 2023-10-31 浏览次数:108 来源:《走进孔子》 作者:梁涛

正当孟子在齐国得不到发展机会时,他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宋偃王要推行王政了。《孟子·滕文公下》记万章问:“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慷慨陈词,举商汤、武王为例,声称“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在这种情况下,孟子离开齐国,带着学生兴冲冲地奔赴宋国。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也就有多大。孟子到宋国后,没有见到欲行王政的宋偃王,却看到他在王政名义下上演的一出闹剧,这是孟子所始料未及的。不过孟子到宋国之初,还是向宋大夫积极建言,希望能影响到宋偃王。据《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注:xiū,扰乱)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戴不胜,赵岐注:“宋臣。”故知他是宋国大夫。“子欲子之王之善与”的后一个“之”,是动词,前往的意思。孟子说:“你希望你的大王追求善吗?我明确告诉你方法。假如有一位楚国的大夫,想让他的儿子学齐国话,那么是请齐国人教他呢,还是请楚国人教他呢?”戴不胜说:“当然是找齐国人教他了。”孟子又问:“一个齐国人教他,可是身边都是楚国人,都说楚国话影响他,即使每天用鞭子抽打,逼他学齐国话,也不可能学好。可是如果带他到齐国都城的闹市上住上几年,这时即使每天用鞭子抽打,让他讲楚国话,也不可能讲好了。”孟子用学外语说明环境的重要,可谓形象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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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研究院孟子像
我是初中开始学外语的,到博士阶段,学了十几年了。但学到的只是哑巴外语,能看、能读,甚至能翻译,而不能说。为什么呢?就是语言环境不好,教我们英语的老师原来是学俄语的,自己临时抱佛脚,没有会说的能力,怎么能教好学生呢?后来我到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待了一年,日常会话没有问题了,但学术报告还不行,必须提前写好发言稿。所以环境对学习语言是非常重要的,不仅我们如此,西方人也是一样。《读书》上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介绍海外汉学家,其中说到:“其学为‘汉学’,其人为‘汉学家’,杰出者如已故费正清先生、李约瑟先生……单听他们那一口流利的汉语……都不得不钦佩他们下的苦功夫。”清华大学的何兆武先生看到后,写了一篇《有关汉学家的汉语》,也发表在《读书》上,他说:“李约瑟先生我曾几次见过,还听过他几次讲演,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汉语。费正清先生我曾去哈佛访问过他,他先是说汉语,但是辞不达意,乃至语不成声,几分钟之后便不得不全部改用英语了。这一辈老汉学家大多是不能讲汉语的,更谈不上‘流利’。即如目前健在的狄百瑞教授已年近八旬,是美国当今汉学家的泰斗了,但从来不讲一句汉语,甚至于来中国开汉学会议,亦只讲英语,再请人译为汉语。”何先生说的是实情,我与史景迁夫妇很熟悉,他们曾邀请我到耶鲁大学访问,史景迁夫人金安平女士是华裔,十几岁时从台湾去的美国,汉语没有问题,但史先生从来不说汉语。由于中美关系的原因,那一代汉学家基本没有来过大陆,没有语言环境,错过了学习汉语的机会。何先生还注意到:“年轻一代的洋人汉学家倒有不少人是汉语流畅了,然而功力恐未必能及老一代的。”年轻一代汉学家有机会来中国留学、访问,有了语言环境,汉语自然流利了。
学习语言如此,学习做人同样如此。孟子话锋一转,点出了主题:“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让他住在宋王的宫中。如果王宫中的人,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宋王还能同谁一起去做坏事呢?如果在王宫中的人,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宋王又能同谁一起去做好事呢?一个薛居州,又能把宋王怎么样呢?”薛居州是宋大夫,孟子认为,如果王宫中薛居州这样的好人多了,自然会对宋王产生影响,逐渐地使他也成为好人。可是如果王宫中多数不是薛居州这样的人,而是奸佞小人,那么宋王必然会向坏的方面发展了。从这里可以看出,孟子已经意识到,国家治理首先在于规范、引导王权,如果不能对王权进行约束,政治很容易会误入歧途。但是孟子约束王权,不是靠制度,而是靠士人的劝谏、教导。孟子说:“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离娄上》)“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不仅品质高尚,而且居于高位,能接近君王,并得到其信任,只有他们才有可能纠正国君的错误。所以对于一个士人,就要积极出仕,不断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响,进而实现其得君行道、“格君心之非”的理想。孟子主张约束王权,有其积极意义,但具体方法则有很大的局限性,现实中也很难行得通。从人类的历史来看,对王权进行限制,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只能走以权力制约权力的道路。限制王权,要么依靠贵族的力量,如英国颁布《大宪章》;要么依靠市民的力量,如法国进行大革命,经过斗争,使不同社会力量彼此达到平衡,最终实现民主、法治。但是从孔孟开始,儒家走上了一条通过出仕推行政治理想的道路,他们所代表的士人阶层,没有成为独立的社会力量,而是依附于王权之上,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向君王劝谏、尽忠而已,而无法从根本上对王权进行规范和限制。相反,到了近代,随着帝制的垮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儒学魂不附体,成了游魂。这说明儒家不但没有实现对王权的规范和限制,而且王权一旦消亡,儒家自身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儒学重视教化,希望通过教育改变社会环境,进而教化君主,用文化影响政治,这当然有积极意义。但文化可以影响政治,政治同样可以影响文化,特别是不受约束的权力一旦发起疯来,对社会、文化的伤害更大。这些都是我们今天讨论儒学,必须认真思考、面对的问题。儒学要重新发展,必须要经历一次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孟子虽然对宋偃王已产生疑虑,但还是希望宋国的政治能够向好的方面发展。他看到宋国的税收较高,对商人盘剥较多,便提议实行十分抽一的田税,免除关卡和市场的征税。可是此时的宋国正在积极备战,只担心收的税少,哪能听见孟子的建议呢?于是派大夫戴盈之应付道:“您的建议今年还办不到,请先减轻一些,等到明年再彻底实行,怎么样?”面对这种狡辩,孟子没有据理力争,而是讲了一个偷鸡贼的故事,对其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假如有个人每天偷邻居家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这不是君子的作为。’那人却说:‘请允许我少偷一些,每月只偷一只鸡,等到明年,就不再偷了。’如果知道这件事不符合道义,就应该尽快停止,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参见《孟子·滕文公下》)孟子在宋国时,还结识一位叫勾践的宋国人,此人与越王勾践同名,却热衷于游说君王。战国时代,游说之风盛行,许多士人都将游说当作进身的阶梯。宋偃王提出行王政后,引得天下士人纷纷前来,想通过游说君王获得一官半职,捞取实惠好处。勾践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也跃跃欲试,想一展身手。孟子认可游说诸侯吗?当然认可。孟子一生像他崇拜的孔子一样奔走于各国,就是在游说诸侯。但孟子瞧不起那些利禄之徒,认为游说诸侯不应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是应宣传拯世济民的思想主张,所以一定要有更高的人生志向。孟子对勾践说:“听说你喜欢游说君王,我告诉你游说应该遵循的原则吧。别人理解我,我安然自得;别人不理解我,我依然安然自得。”宋勾践问:“怎样才能安然自得呢?”孟子的回答非常有名,我们引在下面:
 
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嚣嚣”,赵岐注:“自得无欲之貌。”指安然自得的样子。孟子说:“尊崇德,爱好义,就能安然自得了。因此,士人穷困时不失去义,显达时不背离道。穷困时不失去义,士人就能保持住自己的操守;得志时不背离道,百姓就不会失望。古时候的人,得志时,恩泽广施百姓;不得志时,修身立于世。穷困时,独善自身;显达时,兼善天下。”所以对于士人而言,重要的是要有“尊德乐义”的信念和理想,这样才能做到“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为什么有些士人、知识分子会不顾廉耻,出卖人格,在统治者面前摇尾乞怜,甚至成为其帮凶呢?一是不甘贫穷,二是难耐寂寞。读书人本来就聪明,比他人付出的又多,对自己的期望自然也高,可是一旦其学说不被社会所认可,穷困落魄而不被人所知,便会心理失衡,怨天尤人,感叹社会不公。如果没有超越的精神信仰,就很容易丧失原则,揣摩逢迎,靠出卖良知换取荣华富贵。一旦获得高位,又会身不由己,患得患失,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来。孔子当年就注意到士人的这一弱点,提出“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个人的穷达祸福是由外在的命运决定的,不必怨天尤人,只要努力为学,真诚地完善自己,就可以被天所理解。即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解我,还有天会理解我。世无人知,唯天知之。在孔子那里,天是超越的价值源头。有了对于天命的信仰,君子就可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周易·大过·象》),“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周易·乾·文言》)。真正的君子要学会与世俗保持距离,不被世俗认可也不内心苦闷。所以人是要有精神信仰的,没有精神信仰,便很难具有超越世俗的勇气。在孟子这里,这种精神信仰就是道,就是义。以道义为原则,以行道为目的,这样才能超越世俗,达观地对待个人的现实际遇,做到“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不失义”就是要“独善其身”,“不离道”就是要“兼善天下”。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后来成为传统社会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也是我们现今做人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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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书影
 
孟子因为听说宋偃王要行王政,便兴冲冲地来到宋国,结果发现是一场误会。前面说过,孟子不反对诸侯称王,但主张应行仁政而称王,所以在孟子那里,王政就等同于仁政。《孟子》一书中,“王政”共出现五次,均是就仁政而言。但宋偃王称王是真,行仁政则是假,从后来的发展来看,他不仅不行仁政,反而行暴政,是想通过暴政、霸道而称王。宋偃王姓戴,名偃,是宋辟公的儿子、剔成君的弟弟,但他赶跑了哥哥,夺取了王位。典籍中也称他为宋君偃、宋康王、宋献王。据学者考证,这是因为戴偃是宋国的末代国君,没有正式谥号,故后人对他有不同的称谓。宋国是小国,又处于齐、魏、楚等强国的夹击之中,本应低调自处,在列强的夹缝中寻找生存的机会。无奈戴偃是一个野心极强的人物,他相貌伟岸,“面有神光,力能屈铁伸钩”(《东周列国志》),即位不久即自称为王(前328),此时距齐威王、梁惠王的徐州相王(前334)仅六年,秦、韩、燕、赵等国尚未称王,如此高调行事显然是不明智的,容易引起诸侯的嫉恨,成为众矢之的。但宋君偃不管不顾,只想与诸侯一争高下。当时宋国都城城角上的小鸟孵出一只大鸟,宋偃王让太史占卜,太史说:“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小鸟生出大鸟,预示宋国必能称霸天下。宋偃王大喜过望,于是出兵灭掉滕国,又攻取了齐国薛邑,夺取淮北的土地。(参见《战国策·宋卫策》)由于当时五国合纵伐秦,中原一带空虚,无暇顾及宋国,使其有机可趁,但宋偃王错误地认为是诸侯惧怕自己,于是又向一直压制宋国的齐、楚、魏发起进攻,夺取了不少土地。一些明智的大臣担心引来诸侯的报复,劝其不可滥用武力。但此时的宋偃王已极度膨胀,听不进任何意见,对进谏者一律射杀。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他用皮袋盛血,悬挂在高处,用弓箭去射,称为“射天”。他用鞭子抽打土地,砍掉土神、谷神的神位,一把火将其烧掉,表示自己已经可以降服天下鬼神,人类更不在话下。为了制造恐怖气氛,他剖开驼背人的背,砍断早晨过河人的腿,使百姓人人自危,不敢再反对自己。(参见《战国策·宋卫策》)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宋偃王终于遭到诸侯的报复,人们称其为“桀宋”,说“宋其复为纣所为,不可不诛”(《史记·宋微子世家》)。齐湣王十五年(前286),齐出兵灭宋,瓜分了宋地,宋至此灭亡。清代学者如周广业等人,注意到《孟子》与其他史书中宋偃王的形象有所不同,《孟子》中的宋偃王有行仁政的愿望,而《史记》《战国策》中的宋偃王是一个荒淫暴虐、类似于桀纣的昏君,二者反差很大,于是认为史书可能存在污名化,历史中的宋偃王可能没有如此不堪。虽然史书的夸张、失真普遍存在,但这种看法显然是误读了《孟子》。如前所述,宋偃王关心的不是仁政,而是称王,其所谓王政是称王之政,而不是王者之政,虽然不排除可能推行一些仁政来沽名钓誉,但其主要目的则是称王。宋是殷商之后,在诸强争雄的战国时代,却想恢复殷商的王业,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其走向穷兵黩武,最后身死国灭,乃是必然。孟子曾设想通过朝廷大臣来约束、影响宋王,但实际情况是,宋王控制、左右了身边的大臣,当其杀伐决断、一意孤行时,即使多几个薛居州,也是奈何他不得的。孟子想通过环境影响君王,只是当时条件下可以想到的方案,因为思想家也是受制于他所处的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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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书影
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孟子主张性善,当他面对宋偃王这样的暴君时,又该做何解释呢?当然,孟子可以说,即使残暴如宋偃王者也是有善性的,只是个人的欲望、野心“陷溺其心”,使其丢失了本有的善性而已。但是一个思想家如果不敢正视、面对人性中的恶,其性善主张必然是缺乏深度和解释力的。史书中所记载的宋偃王荒淫、无耻的桀纣之行,显然是不能仅用“陷溺其心”来解释的,所以孟子“道性善”虽然对于儒学乃至中华文化贡献很大,但其理论是不完备的。我们研读经典,学习孟子的思想,还要考虑其他的学说,比如荀子的性恶心善论,统合孟荀,进而对儒家人性论做出创造性发展与创新性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