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典 | 什么是中国君子？

在华夏文明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虽不乏丰功伟绩的帝王将相，亦多见才能卓越的英雄人物，却没有哪一类人，能像“君子”这样集中代表中华民族最深刻的道德理想与人格追求。

从先秦时期诸子百家的思想争鸣，到历朝历代仁人志士的躬身实践，君子之迹，广见于华夏历史的每一册页；君子之道，是所有中国人渴望追及的理想人格。时至今日，神州大地的每一角落依旧多有君子的身影。君子，仍活跃于社会的各行各业。

君子凝练了华夏民族独特的性格与气质，几可说，深刻理解君子文化，即能理解五千年来中华文化的主流脉络，也即能理解中华文化本身。

文｜王学典   中央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执行院长

本文为瞭望智库书摘，摘自《中华文明的精神追求》（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8月出版），原标题为《君子：诚正修身，幽兰自芳》，原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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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君子

“君子”一词，古已有之，早在先秦时期，便多见于典籍。君子，最初用以指代身份高贵的贵族阶层，强调的是血缘身份与政治阶层。《尚书》中“君子所其无逸”之“君子”即指周成王，这里的“君子”一词类似于“王子”“公孙”“士大夫”等政治身份称谓。因而“君子”也常与表示政治身份的“士大夫”一词连用，称为“士君子”。

安徽歙县一家墨厂的工人为晾干的墨进行描金。新华社发

在《诗经》中，“君子”常被用来指称贵族男子，如《诗经·卫风·淇奥》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邶风·雄雉》中“百尔君子，不知德行”。在这一时期，君子概念主要侧重于身份属性，尚未形成完整的道德内涵。

真正赋予“君子”深刻道德意涵的是孔子。他将君子从贵族阶层的专属称谓，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道德理想人格。《论语》中对君子的论述达百余次之多，足以让人们看到儒家学派对君子人格的重视。孔子提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强调君子应以道德为立身之本；“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明确了君子与小人在价值取向上的本质区别；“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揭示了君子光明磊落的精神境界。

儒家学派的孟子进一步发展了孔子的“君子”学说，提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理想，树立了君子顶天立地的高大形象，将君子的精神品格提升到更高境界。荀子则从人性论出发，强调通过后天的学习与修养，人人皆可成为君子：“涂之人皆可以为禹”。至此，君子不再是少数贵族的专属，而通过儒家学派寄托“仁者”理想的理论再造，成为一种人人皆可追求的人格范式。

我们可以这样说，人类天然具有各种各样的性格和品质，有一些人，天然就具备君子那样的品格，而当以孔孟为代表的先秦思想家确定了君子的基本道德人格，赋予了君子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内涵，包括内省修身、自强不息、立己立人、和而不同、温柔敦厚、宽容博大等价值品性，更提出了君子自我塑造、自我期许的基本路径后，君子的形象、君子文化便在华夏文化中发扬光大，留于后世，成为历代社会各阶层人民共同尊敬、向往的模范人格。

君子人格本质上是一种德性伦理，是一种内在伦理。这种内在伦理经过扩充和发展，建构了一整套道德规范和行为规范，进而指导着君子在面对个人、家庭、社会、国家等不同维度时的理想行为。因而，君子的修身实际上是一个从内心不断扩充、不断推己及人的过程，是一个贯通内与外两大境界的道德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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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人格的涵养

我们在谈及君子时，温润如玉、彬彬有礼、温柔敦厚等形容词便浮现在脑海中，这些词虽然描绘了君子在大众心中的一般形象，却远未抓住君子的核心本质。

君子人格的核心品质应当是“仁”。孔子有云：“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句话是说，如果君子去掉了仁爱之心，怎么还能算君子？君子时刻不会违反仁道，紧急时如此，颠沛时必定如此。可知，孔子将仁爱视为君子人格的内在和根本特征。

君子以仁爱之心对待他人，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这种仁爱之心不是狭隘的私情私欲，而是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与关怀，它应当超越血缘、种族，超越民族、国家，甚至超越敌我、意识形态，是对人类乃至一切生命的同情心。

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理想，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担当，正是君子仁心的反复写照。

君子不仅心怀仁爱，更以实际行动践行仁德，他们扶危济困，匡扶正义，是最伟大的古典人道主义者。中国文化传统所畅想的“天下大同”概念，正是君子仁心推而及之的最终形态。

如果说“仁”是君子的本质与内里，那么“礼”则是君子人格的外显或外在行为的规范。孟子云：“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意思是君子要培育仁之心，培育礼之心；有仁心的君子能够爱别人，有礼的君子能够尊重别人。

在仁和礼的基础上，古人还赋予了君子多维立体的性格。如儒家所谓君子“五常”还有义、智、信三种：孔子强调“君子义以为上”，认为义是判断是非善恶的根本标准。当义与利发生冲突时，君子毫不犹豫地选择道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种价值取向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忠义之举，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节操守，都体现了君子对道义的执着坚守。

君子还需具备渊博的学识。孔子主张“君子不器”，认为君子不应局限于某一方面的才能，而应全面发展。君子通过“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的学习方式，不断提升自己的知识素养与思维能力。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思想，强调将学识与实践相结合，体现了君子学以致用的精神追求。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诚信是君子立身之本。君子言必信，行必果，他们的诚信不仅是个人品德的体现，更是社会交往的基石。曾子杀猪教子的故事，季札挂剑践诺的典故，都展现了君子对诚信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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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化中的君子

关于君子，还有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是什么塑造了华夏历史中这种独特的人格追求？

生物学家或者将其归于基因遗传，地理学家或者将其归于地理气候，历史学家或者将其归于华夏文明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不过，我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地理的辽阔决定了各地区环境气候、生产方式的不同，人口广泛分布于各地区使得我国拥有多种多样的民族与地方文化，以上难以解释我国民众对君子有这样超越身份、超越时代的追求。

既然君子是文化的产物，还是要去文化中寻找答案。

文化并非沉默于集体无意识深处、仅能被动继承的思想遗产，文化的演进轨迹处处彰显着人类主动选择与塑造的力量。纵观华夏文明长卷，佛教东渐时与儒道思想的深度交融，外邦节日习俗落地生根后与本土文化的有机结合，皆为文化可被主动获取与创新的生动注脚。这种文化生命力的展现，印证着文化作为人类认知结晶的本质——它始终在与政治权力、社会思潮的互动中角力生长，其发展方向既受时代环境影响，更可通过有意识的引导实现重塑。

中国人对君子的推崇正是文化的引导与塑造之功。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儒家思想从百家争鸣中脱颖而出，逐渐成为维系社会秩序的精神支柱。

至唐宋时期，政治家们创造性地构建起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科举制度，不仅打破了阶层壁垒，更为儒家文化的传播搭建了制度桥梁。通过科举考试，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追求、“仁义礼智信”的价值体系，从庙堂之上走入市井之间，与普通民众的人生追求深度绑定。君子文化由此突破精英圈层的局限，如春雨般浸润乡土社会的肌理，使得费孝通笔下那个基于血缘与地缘的传统小农社会，开始接受君子文化滋养，逐步汇入中华民族文化的主流脉络。

在岳麓书院内拍摄的孔子像。新华社记者陈振海摄

至宋时，《大学》升格为“四书”之一，“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君子修身路径就成为中国读书人的普遍追求。经过中国历代先贤塑造的君子人格，也反过来对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念、民族精神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成为超越时代的文化景观，塑造了一代代中国人的人格追求，成为中华民族凝练的民族性格。

在中华文化传统中，君子自强不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等都只是一种理论准备工作，君子最终是要承担社会、国家的责任，是要治国平天下的。君子在日常生活中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在危难时刻，为了理想和信念，他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慷慨赴难。

反观古希腊文化推崇的理想人格“爱智者”及后世西方文明追求的个人英雄主义，与君子展现出完全不同的价值取向。这正是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相差异的一个具体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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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精神，古貌新颜

古之君子主要由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倡导，虽然有仁爱、有礼、诚信、好学等种种优异的品性，代表当时的先进文化，但毕竟是古代社会的文化现象，自然亦有其时代的狭隘之处。如儒家概念意涵下的“忠孝悌义”，倡导社会关系、家庭关系的和谐稳定，却并未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在一定程度上已不再符合当下的价值观。

并且，旧有的君子人格虽然受到社会主流的积极引导和社会大众的广泛推崇，但我们必须看到，包括女性、非智识阶层的平民百姓在内的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成为君子的，君子文化始终是一种精英文化。

那么，新时代的君子是什么样的？当下，我们又该倡导什么样的君子文化呢？

其实，当代君子仍然见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通过他们，我们当可一窥当代君子之貌：当代君子在继承文化传统所倡导的君子人格的基础上，以仁爱之心为底色，以大格局、大抱负、大境界为目标，超越旧有的儒家所倡导的君子概念意涵，与时俱进，发展出时代特色，言行品德符合当代价值观。同时，当今的君子文化真正做到了面向更广泛的人民群众，让每一个人格高尚、正直真诚的人都平等地享有成为君子的机会，使中华民族成为真正的君子之国。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实际上包含着将全体国民君子化的理想。培养现代君子人格是塑造现代伦理型生活方式的核心，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个体生命中传承发展的基始点。

“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易传》表明，“君子”是后天努力学习的结果。君子之道，如同一座高耸入云的险峰，虽崎岖难行，但经过努力地攀登，终是能站上峰顶，欣赏那里的无限风景。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只要心怀向往，不断努力，在仁德、义利、礼仪、智慧和诚信等方面不断修炼，就能向君子无限靠近，实现人格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