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分类的自觉”与“艺术的自觉”——《世说新语》门类发微之四发表时间:2025-10-21 16:21来源:《走进孔子(中英文)》2025年第4期 术解第二十 术解,即可理解为“解术”,即通晓方术的意思。 宗白华先生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宗白华:《美学漫步》)这里的“艺术精神”云云,真是一语中的。 不过,古代“艺术”概念的内涵与今天不同。《后汉书·伏无忌传》注称:“艺谓书、数、射、御;术谓医、方、卜、筮。”说明“艺”和“术”各有所指。我们今天说的“艺术”相当于英语中的art,而在中国古代,“艺术”这个概念有时甚至等同“方术”“巫术”“方技”,相当于英文中的witchery(巫术)。 在纯审美的“艺术”从实用性的“方术”中独立出来的过程中,《世说新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前面说过,在《文学》门里,刘义庆就把“学术”(儒道玄佛)和“纯文学”(诗文辞赋)进行了明确的区分;而在古小说的创作实践中,他又将“志人”和“志怪”作了明确的区分。我们从《术解》和《巧艺》两个门类的区分中,同样能感受到刘义庆在“分类学”上的自觉意识和创造发明。 《术解》门共十一则故事,所记涉及面较广:辨音正乐者有之(如荀勖、阮咸妙解音律),风水堪舆者有之(如羊祜“折臂三公”),相马占冢(王济解马、郭璞相墓)、预测吉凶、消灾祛厄者亦有之(如郭璞为王导占卦救厄)。此外,还有于法开为郗愔疗疾、殷中军妙解经脉、荀勖食笋知劳薪等故事,无不引人入胜,别有意趣。而桓温手下那位“高级品酒师”,不仅能辨酒之好坏,还能在人体上发挥“地缘政治”理论,以致留下了“青州从事”“平原督邮”等风雅典故。 ![]() 郭璞塑像 尤为难得的是,《术解》门涉及方术内容,但作者在选材的分寸上处理得颇为得当,主要聚焦于“人间言动”,而非渲染“怪力乱神”,从而保持了“志人小说”的基本特质。这体现了作者对文体的清晰把握。 巧艺第二十一 巧艺,谓技艺精巧绝妙。 《巧艺》一门,共十四则。分别记弹棋、建筑、围棋、书画诸般才艺,不仅与《术解》判然有别,甚至也将艺术与文学作了区分。而且每一样技艺的展现都以艺术家为中心,故这一门类的设立,可以说是为艺术与艺术家“正名”。说明在魏晋时期,随着士人地位的提高,文人群体的形成,以及自上而下对于文学艺术的提倡和爱好,琴棋书画等艺术样式开始进入到贵族雅文化的谱系之中,艺术家和艺术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读这一门,要注意两个人物,一是戴逵,一是顾恺之。 戴逵起初从大儒范宣求学,视范所为,亦步亦趋,“范读书亦读书,范抄书亦抄书”,唯独画画,范宣“以为无用,不宜劳思于此”。戴逵不服,就画了一幅《南都赋图》,范宣看罢赞赏不已,“甚以为有益,始重画”。(参见周兴陆:《世说新语汇校汇注汇评》)范宣对绘画态度的转变很有象征意义,说明在东晋时,丝竹丹青之类的艺术样式,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渐渐从“无用”变成了“有益”,儒家关注现实的价值观渐渐地融入了道家审美超越的价值观。“用”和“益”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其中所包含的价值判断的重心转移却是“划时代”的。如果说曹魏时代乃是“文学自觉”的时代,那么东晋可谓是“艺术自觉”的时代。这一则故事实在应该引起美学史家的注意。 所谓“艺术自觉”,绝不仅仅表现在创作上,更应落实在理论上。在东晋顾恺之那里,绘画也和书法一样,完成了从“技术”到“艺术”、从“实践”到“理论”的转变。本门有五则与顾恺之有关:“颊上三毛”“飞白点睛”“一丘一壑”“传神阿堵”“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故事无不具有精妙的艺术巧思,体现着“以形写神”的美学方法论,在中国艺术理论史和美学史上有着开风气的意义。 宠礼第二十二 宠礼,指宠爱和礼遇。从人物关系上看,主要发生在君臣一伦中。 古代有所谓“君臣之义”。如孔子回答鲁定公君臣当如何相处的问题时就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个“礼”字正是“宠礼”的价值基础和义理源头。而“礼”本来就有“以礼节之”的意思,如果一个臣下被君主“宠礼”,似乎就有点“感情用事”的意味,难免“过犹不及”。 不过,魏晋偏偏是个君臣关系比较混乱的时代,因为政权迭变,名教陵夷,僭越悖礼之事时有发生,传统儒家的君臣之道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表现在政权结构上,就出现了所谓的“门阀政治”。尤其东晋一朝,因为王导、王敦兄弟辅佐司马睿建立政权,其家族遂形成所谓门阀,权力逐步坐大,直可与皇权分庭抗礼,形成了一种史上罕见的“君臣共治”局面,史称“王与马,共天下”。因此,当时无论朝廷之上的君臣关系,还是幕府之中的君臣关系,都不是铁板一块,而是相对比较松动,君臣之间反而能超越礼制之藩篱,纯以人格相敬赏,又以交谊相往还,真正实现了“越名教而任自然”。这在魏晋历史上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 《宠礼》门共有六则故事,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如司马睿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邀请王导同登御床,真是荣宠到了极点。而在桓温的幕府中,袁宏与伏滔、王珣与郗超亦享受高人一等的礼遇,竟然达到了“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的地步。后来伏滔深得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宠信,在文武百官的大型集会上,皇帝竟先问“伏滔何在”,弄得伏滔受宠若惊,回家和儿子一通嘚瑟,使劲炫耀。还有那个眼高于顶的刘惔,在做丹阳尹时,碰上大名士许询在京都逗留一月,竟然“无日不往”,完全成了尸位素餐的“轻薄京尹”。 这些故事读来令人发噱。尽管“宠礼”确有“过礼”之弊,但那一种君臣上下不拘小节的做派,还是让我们觉得可喜又可爱。《世说新语》的妙处就在于,它绝不提供“人生指南”和“政治正确”,所以我们常常能在这些看似“出格”甚至“非礼”的故事中,读到其他书中难得一见的谐趣和浪漫。 任诞第二十三 任诞,即个性任达,行为放诞。这种风气自东汉便已肇端,影响至于魏晋,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今天所说的“魏晋风度”“名士风流”,离不开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的任诞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任诞几乎是一个名士不可缺少的“标配”。 《任诞》门共收五十四则故事,个个精彩可观,其所表现的任诞行为大体包括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纵酒佯狂之态。 魏晋是一个酒文化空前发达的时代。名士圈中几乎无人不饮。东晋名士王孝伯就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几乎所有的任诞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在场或不在场、可见或不可见的“触媒”——酒。我曾做过统计,《世说新语》全书“酒”字共出现103次。其中,《任诞》门就有43次,占了将近一半;《任诞》门共54则,提到饮酒的就有29则,更占了一半还多。这个数据很能说明,酒在魏晋名士生活甚至生命中所占的份额和地位。而将酒文化的规模、深度推向极致的,就是著名的“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正是魏晋酒文化最重要的“形象代言人”。 七贤中,喝酒最为狂放的当属刘伶。刘伶“病酒自誓”的典故已经足够惊人,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酒后喜欢在家脱衣“裸奔”,人见讥之,他却振振有词:“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这话乍一听属于酒后狂言,但只要读读他在《酒德颂》里“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晋书·刘伶传》)的描写,就知道其所作所为,其实有着独特的时空观和人生哲学作为理论依据。至于阮籍为了喝酒求做步兵校尉,阮咸与猪共饮,毕卓拍浮酒池,周顗三日不醒,王大温酒犯讳……这些故事无不放诞不羁,出人意表,不仅可资谈助,甚至本身就是下酒的好菜。 ![]() 阮籍像 二是越礼放浪之举。 任诞的行为也常常表现为对礼教和礼法的反抗和超越。比如阮籍别嫂,人或讥之,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临母丧竟“蒸一肥豚,饮酒二斗”,宾客前来吊唁,见其“散发坐床,箕踞不哭”,完全无视丧礼的约束,简直成了反礼教的“钉子户”。阮籍的侄子阮咸也大有乃叔之风,不仅在七月七日用竹竿将大布犊鼻裈(即大裤衩)挂于庭院,以奚落北阮俗不可耐的炫富行为,更有甚者,他竟在居母丧期间与姑姑家带来的鲜卑婢女相好,竟穿着孝服把被姑姑带走的婢女追回。二人累骑而还、招摇过市的画面,对于当时社会礼俗造成的冲击,真是怎么估计都不过分。 竹林七贤的王戎虽非狂士,也足够放达。他的女儿嫁给了名士裴頠,一次王戎早上到裴家,也不通报,直接来到小夫妻的内室床前,裴頠从床南下,王戎女从床北下,“相对作宾主,了无异色”。还有风流名士谢尚,更是纵情越礼的先锋。其叔父谢裒去世,安葬三天后依礼要返回祖庙哭祭,其间有几个朋友邀他饮酒,起初派了个使者去,他未答应,但已经停下车,后又有人去邀请,他就掉转车头来赴宴了,吃到一半,才发现孝服尚未脱去!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因为放纵不羁,不仅礼法无从束缚这些魏晋名士,就连身后名声也被他们彻底抛弃。有“江东步兵”之称的张翰,时常纵酒,有人劝他:“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张翰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卓也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潮就如流感一样弥漫于整个时代,并且受到后世无数文人雅士的追捧和效法。陶渊明的饮酒就带有享乐性质,他在《杂诗》中写道:“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丁福保编:《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晋诗》)乍一看,还以为是一首励志诗。虽然其虚无主义的底色难以抹去,但其中迸发出的个性精神、生命热力和价值考问,却因触到了“存在与虚无”的生命“痛点”而得以永恒。 三是绝世高蹈之行。 不仅身后名声无法拘囿,就连“今生今世”也无法束缚自由的心灵。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真是一道精神的珍馐,令人流连忘返。在王子猷“造门不前而返”的那一刻,仿佛有人按了“静音”键,整个世界一片沉寂!明人王世懋评点说:“大是佳境。”凌濛初也说:“读此,每令人飘飘欲飞。”王子猷虽不是大师巨匠,但他以自己的“华丽转身”,为受困于既定格式中的芸芸众生打开了一道精神自我的天窗。当他说出“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时,他那平凡的肉身已经超越了尘世的禁锢,飞升到了庄子所说的“无待”“无功”“无我”的逍遥境界! 还有音乐家兼名将的桓子野,他是“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被谢安誉为“一往情深”之人。一次王子猷与桓子野不期而遇,王便使人邀其至船中,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此言甚是无礼,但桓伊不以为意,二话不说,便下车上船,踞坐胡床,为其演奏了三首曲子,奏罢,扬长而去,自始至终,“客主不交一言”。这样的故事真足以荡涤俗虑,引人入胜。二人不以世俗的繁文缛节为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悠扬的笛声之中,这正是一种为魏晋人所独有的审美人生,所谓“神超形越”“诗意栖居”,恐怕莫过于此吧。 当然,魏晋名士的任诞行为虽有可观,致远恐泥。所以,读《任诞》一门,既要摆落成见,跳脱俗情,对这些非常人、非常事、非常语,予以超乎功利和道德的鉴赏和玩味,又要能秉承执两用中的中道原则,“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礼记·大学》)。只有这样,才能探骊得珠,入其三昧。 简傲第二十四 简傲,即狂简傲慢。“任诞”之后,继之以“简傲”,也算是理有必至,事有固然。 在《方正》门中,我们已经领略到世家贵族对于寒门的不屑为伍,而在《简傲》门的十七则故事中,我们会看到,即使是在上流社会,依然充满着基于门第、流品和性情的种种“傲慢与偏见”。 “简傲”的代表,还要首推“竹林七贤”。本门前四则故事,皆与七贤有关。无论是阮籍在司马昭宴会上“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还是嵇康不屑钟会,冷言相嘲,抑或是嵇康的好友吕安在嵇喜门上题“鳳”,讥其为“凡鸟”,展现的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傲和清高。 ![]() 唐·孙位绘《高逸图》 (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和“任诞”一样,“简傲”也属于“越名教而任自然”一派,走到极端,就显得粗俗无礼了。如谢万在兄长和客人面前,直接索要便壶,被阮裕斥为“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就是一例。又如王澄启程赴荆州刺史任,时贤皆来送行,他竟爬上庭院中一棵大树上,从鹊巢中捉出小鹊,随意把玩,“神色自若,傍若无人”。另外,像谢奕为桓温司马,时常喝醉,毫无君臣之礼,被桓温戏称为“方外司马”;王子敬、子猷兄弟在郗超死后,对其舅郗愔傲慢无礼;王子猷更是经常闯进他人园子,或赏竹,或游历,视主人如无物。所谓“王谢家风”,不过如此。 《礼记·曲礼上》说:“敖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任诞”也好,“简傲”也罢,常常“过犹不及”,尤其是被当作“名士做派”推至极端时,各种流弊也会如影随形——这正是晋人虽然可观却不可学的地方。隔着遥远的时空去打量魏晋名士,就像去欣赏一件“行为艺术”作品,自然容易产生某种审美的愉悦,但若此人近在眼前,恐怕我们是要敬而远之、难与为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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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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