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健︱《诗经》里的成语：我思古人　实获我心

《诗经》学中有一个重要问题叫“风雅正变”，意思是二百多首风、雅诗创作的年代有所不同，有的诗属于正风、正雅，有的诗属于变风、变雅。产生于政治清明时代的诗叫作正风、正雅，产生于政治败乱时代的诗则叫变风、变雅。十五国风中，前两部分《周南》《召南》被认为产生于西周早期，属于“正风”；自《邶风》以下十三国风产生时代靠后，属于“变风”。《邶风》是变风之始，其中好多诗篇都反映了当时统治者在政治统治或个人品行方面的不合礼制之处。

《绿衣》是《邶风》的第二首，现代通常把这首诗理解为一首悼念亡妻的诗。诗中“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等句，都是亡妻过去的穿戴。如此歌咏，实际是睹物思人，抒发对妻子的缅怀。最后一章说：“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絺和绤是用葛布做成的衣服，也是妻子过去的穿戴，如今在凄风冷雨中飘荡，不禁更增添内心悲凉。“我思古人”的“古人”，现代多理解为与“故人”相通，指的就是亡妻。末句“实获我心”，字面意思是实在能揣度我的心思，形容夫妻二人心心相印，心灵感通。今人程俊英（1901—1993）在《诗经注析》中解释此句说：“秋天穿着葛布衣，好像风吹来感觉到有寒意。因此拿出葛衣，睹物伤情，想到故妻真能体贴人。”

“实获我心”后来成为一个成语，用以表达他人的想法或做法合乎自己的心意。例如唐人薛元超（623—684）在《谏皇太子笺》中说：“师傅之言，实获我心。”蔡东藩（1877—1945）《民国通俗演义》第一百回也有这样的话：“兹承示双方各派代表，克日开议，筹谋所及，实获我心。”自古以来，这一成语的运用比较广泛。

不过在古代，对于《绿衣》一诗，对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二句，还有不同的理解。这首诗收录于《邶风》，“邶”是一个地名，属于后来的卫国。汉代经学家认为，《绿衣》一诗实际写的是卫庄公的夫人庄姜。庄姜是齐国国君之女，姜是她的姓，嫁给卫庄公，故称庄姜。《卫风·硕人》一诗，专门赞美她的美丽贤德。汉代经学家又认为，《绿衣》不是悼亡诗，而是庄姜的感伤诗。

当时的卫国政治败乱，许多事情不合礼制，比如出现了以妾的身份僭越正妻地位的现象。“绿衣”即指贱妾之服，是杂色；“黄裳”则指夫人之服，是正色。如今绿衣在上、黄裳在下，便颠倒了贵贱次序，不合乎礼制规范了。“絺”本来是夏天穿的单衣，如今却在凄风苦雨中穿着，也比喻礼制遭到了破坏。如此一来，诗中的“我思古人”，便不是思念亡去的妻子，而是思念古代确定礼仪的圣贤。他们懂得礼法，可以使夫妇有道，“实获我心”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而发。因此，汉代《毛诗序》解释此诗主题说：“《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僭越），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宋人朱熹《诗集传》也说：“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故思古人之善处此者，真能先得我心之所求也。”

需要说明，古代经学家对于《绿衣》这首诗的解释，并不妨碍“实获我心”作为一个成语在后世的使用。《绿衣》一诗从字面上看，也确乎可以理解成一首悼亡诗（字面义并不一定等于诗本义）。后世诸多文学作品，也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绿衣》一诗的影响。有学者认为，晋人潘岳（247—300）的《悼亡诗》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等，便取自《绿衣》前两章之意；第二首“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则取自《绿衣》后两章之意。

关于《邶风》《鄘风》《卫风》三部分诗歌，古代典籍中常常将三者并称，这与邶、鄘、卫三地的历史由来有密切关系。据《逸周书》《史记》以及郑玄《诗谱》等文献可知，武王灭商后，将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于殷商旧都朝歌（古称沬乡，亦称沬邑，纣时易名朝歌，今河南淇县）。为防止武庚叛乱，又将原商代畿内分为三国，分别为邶、鄘、卫，并派武王之弟管叔、蔡叔、霍叔管理，史称“三监”。

武王去世后，成王即位，周公摄政，引发管叔、蔡叔、霍叔的不满。武庚遂乘机联合管、蔡、霍，并联合徐、奄、薄姑等东方部落起兵反叛，史称“三监之乱”。周公出兵东征，平定叛乱，并将原来的朝歌、邶、鄘、卫四地，重新组合成一个大的卫国，由其九弟康叔任国君。因此，邶、鄘、卫三地之诗，有时又通称“卫诗”。《邶风》《鄘风》《卫风》组诗，除去地域上的密切关联，也与三地风诗在音乐性质上相似直接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