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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逢源:「工夫」與「境界」:《四書大全》中「北山學脈」義理詮釋考察
发布日期: 2016-05-10 浏览次数:198 来源:未知 作者:kza

一、前言

 

    北宋諸儒昂然奮起,證成孔孟挺立的地位,乃是思想史極為重要的一章,也是儒學發展最精彩的一頁,濂、洛、關、閩,相繼而起,成就斐然,然而匯聚成果,有賴朱熹(1130-1200)融鑄前言,集其大成,完成重構經典工作[ 參見拙撰 〈義理與訓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徵引原則〉,《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臺北:里仁書局,2006年9月),頁326。],自此由理學入於經學,由講論而及於經典詮釋,成為儒學後續發展的重要事業,朱學傳布與四書講論,乃是一體之工作,宋寧宗嘉定五年(1212)劉爚(1144-1216)奏請朱熹《論語集注》、《孟子集注》立於國學[ 畢沅編集 《續資治通鑑》(臺北:洪氏出版社,1981年5月)卷159「寧宗嘉定五年」,頁4316。],理宗淳祐元年(1241)詔入學宮從祀,云:「中興以來,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裡渾融,使《中庸》、《大學》、《語》、《孟》之書,本末洞澈,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 畢沅編集 《續資治通鑑》卷170「理宗淳祐元年」,頁4630。]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頒《四書章句集注》為科舉定本[ 宋濂等撰 《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4月)卷81〈選舉〉云:「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並用朱氏《章句集註》,復以己意結之。」頁2019。],明初太祖定八股取士,初場試四書義,四書主朱熹《四書章句集注》[ 張廷玉等撰 《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4月)卷70〈選舉二〉,頁1693-1694。],宋代淪亡,元代繼起,元朝既沒,明朝接續,不同朝代,同樣推崇四書,四書懸為功令,成為宋元以降學術核心,後人往往以政治威勢來解釋朱熹地位的提昇,認為朱熹學術乃出於官方表彰的結果,然而追本溯源,朱熹晚年遭受慶元黨禁[ 丁傳靖輯 《宋人軼事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9月)下冊卷17載:「及黨議之興,士之清修者,深入山林以避禍,而貪榮畏罪者,至易衣巾攜妓女于湖山都市之間以自別。雖文公之門人故交,嘗過其門,懍不敢入。」頁943。],局勢洶洶之際,無法想像日後學脈得以延伸,學術得以拓展的情形,錢穆先生「雖有科舉功令,然不得專以科舉功令為說」[ 錢穆撰 《朱子新學案》(臺北:三民書局,1982年4月)第四冊〈朱子之四書學〉,頁180-181。],乃是相當深入中肯的說法,朱熹的堅持與門人後學的傳播,印證義理,蓄積力量,由民間而及於官方,才是建立四書學術地位的關鍵因素。[ 拙撰 〈四書「官學化」進程:《四書大全》纂修及其體例〉,《東亞漢學回顧與展望》(長崎:長崎中國學會,2010年7月),頁87-102。]南宋推崇朱熹學術,來自於既壓復起,還予公道,回復朱熹名譽;元代表彰《四書章句集注》,以蒙元看待知識分子的態度,取用乃是懷柔兼納的手段而已,用意在於攏絡士子。[ 蕭啟慶撰 〈元代科舉特色新論〉云:「道學在科舉中的獨尊及成為近世的官學是始於元代,而非宋代。不過,道學在元代僅為儒學各派中的官學,還算不上『正統』學術。因為科舉在當時並非入仕的主要管道,而儒學不過是諸『教』中的一種。道學正統地位的確立是在明朝。」又「成祖永樂十三年(1415)頒行《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成為科舉考試及學校教育的準繩,廢棄舊注疏不用,但這兩部官纂大全與元代科舉所用注疏乃是一脈相承。朱學獨尊的地位自此獲得鞏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1本第1分(2010年3月)頁23、26。]同尊朱學,程度與用意不同,真正確立朱熹學術地位,主要來自於明朝態度,明初八股取士,沿唐、宋之舊,深有恢復傳統的意義,考試以朱學為宗,已具氣氛,然而貫徹帝王意志,以皇權威勢,整合歧異,建立朱熹為尊的經說體系,主要來自於明成祖(1360-1424)永樂十二年(1414)命胡廣等人纂修《四書大全》。[ 楊士奇等撰 《明太宗實錄》(據北京圖書館紅格抄本影印,臺北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1966年),卷158載「上諭行在翰林學士胡廣、侍講楊榮、金幼孜曰:『五經、四書皆聖賢精義要道,其傳注之外,諸儒議論,有發明餘蘊者,爾等采其切當之言,增附於下。其周、程、張、朱諸子性理之言,如《太極》、《通書》、《西銘》、《正蒙》之類,皆六經之羽翼,然各自為書,未有統會,爾等亦別類聚成編。二書務極精備,庶幾以垂後世。』命廣等總其事,仍命舉朝臣及在外教官有文學者同纂修,開館東華門外,命光祿寺給朝夕饌。」頁1803。]自此,朱熹成為學術宗主,四書成為後代最重要經典,《四書大全》成為明代士人成學、入仕最重要的經說依據。[ 侯美珍撰 〈明清科舉取士「重首場」現象的探討〉,《臺大中文學報》第23期(2005年12月),頁277-322。]《四書大全》地位無可比擬,檢視明儒言論,鄒元標(1555-1624)《願學集》云:「懼學者溺于異指,令童習家學,見之躬行,厝之政事,以翊戴皇圖無疆之治。」[ 鄒元標撰 《願學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4〈四書大全纂序〉,頁105。]高攀龍(1562-1626)《高子遺書》云:「二百餘年以來,庠序之所教,制科之所取,一稟於是。」[ 高攀龍撰 《高子遺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7〈崇正學闢異說疏〉,頁441。]指出皇權政教一體之事實,清人陸隴其甚至直指「蓋當時承宋元諸儒理學大明之後,黑白昭然,不必登堂入室之士,然後能知聖人之道,永樂之政未有善於此時者也。自成、弘以上,學術一而風俗同,豈非其明效耶!」[ 陸隴其撰 《松陽鈔存》卷上「道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725冊,頁636。]一學術,同風俗,明顯可見政治操作的影響,明儒的學術根基,韓國、日本所傳朱熹四書學[ 參見金培懿撰 〈作為道德╱語文教育教材的《論語》──以近代日本中學校教科書╱漢文學參考書所作的考察〉,《中國學術年刊》第32期(2010年9月),云:「江戶初期日本儒者對朱子學的吸收涵化,例如林羅山與貝原益軒等,基本上是以明代為科舉應試所出版的標準『四書學』,亦即《四書大全》類的學習書為憑藉。」頁5。觀察深入,所見極為正確。],其實是「皇統」詮釋體系的《四書大全》,從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到《四書大全》,明代「官學化」的結果確立四書成為最重要經典。就經學發展而言,唐代《五經正義》整合義疏,完成經學統一,皮錫瑞(1850-1908)《經學歷史》言之為「經學統一時代」[ 皮錫瑞撰 《經學歷史》(臺北縣:漢京文化事業公司,1983年9月),頁198。案:《五經正義》有百八十卷,並非一百七十卷,說法有誤,詳見周予同注解。],至於明代以《四書大全》統合元儒經說,皮氏以「積衰時代」[ 皮錫瑞撰 《經學歷史》,頁289。]來稱呼明朝經學,認為敗壞學風的源頭,立場明顯矛盾。事實上,《四書大全》整合宋元四書講論內容,一如《五經正義》統合漢魏以降的經疏成果,唐承漢魏,明繼宋元,落實經典教育工作,完成官方經典文本,具有同樣的學術發展意義,卻深受誤解,為求釐清,筆者針對《四書大全》「引用先儒姓氏」,覈以《宋元學案》,撰成〈《四書大全》徵引人物系譜分析〉[ 參見拙撰 〈《四書大全》徵引人物系譜分析〉,《東吳中文學報》(2012年5月)第23輯,頁219-246。],分析龐大徵引來源,了解層層累聚的經解形態當中,從朱熹門人結集之後,宗派繼起,存在學脈、宗派而及於宗族鄉里情懷不同階段的傳衍線索,黃榦(1152-1221)傳學何基(1188-1268),北山一系稱為朱學「嫡子」,何基、王柏(1197-1274)、金履祥(1232-1303)、許謙(1269-1337)一脈相承,具有由宋入元,鞏固學脈正傳的地位,也具有確立朱學內涵的意義,《四書大全》徵引共計106家[ 明.胡廣等纂修 《四書大全》(《孔子文化大全》本 濟南市:山東友誼書社,1989年7月)〈四書大全凡例〉「引用先儒姓氏」,頁21-27。覈查其中,「張氏玉淵」生平今無可考;「晏氏」據《禮記集說》,以及阮元《十三經校勘記》所引,疑為「晏光」;「鄧氏」《四書通》作「名世」,《四書大全》誤作「名亞」;「郭忠孝」《四書通》、《四書大全》作「郭忠厚」;「倪氏」《四書通》、《四書大全》並無列名,據《禮記集說》應為「倪思」;《四書通》、《四書大全》「永嘉薛氏」為「薛季宣」;「李東窗、東窗李氏」應為「李性傳」;「程若庸」《四書大全》分作「徽蓭程氏」、「勿齋程氏」,實為一人;「黃仲元」於宋亡更名為「淵」,《四書大全》誤分「黃氏淵」、「四如黃氏仲元」;《四書大全》「朱伸」疑為「朱申」之誤;《四書大全》「宣氏」,據《禮記集說》應是「宣繒」;《四書大全》「趙氏」,比對《四書通》、《四書大全》所引內容,「趙氏」即是趙順孫,《四書大全》卻分為「格蓭趙氏」與「趙氏」;《四書大全》「魯齋王氏」下注名「侗」,應是「柏」字之誤,成書倉促,多有訛誤,不過重出之間,顯見《四書大全》有不同的引據來源。],其中名列《宋元學案》「北山四先生學案」共計5人,分別為王柏、金履祥、許謙、歐陽玄(1283-1357)、何夢貴(1229-1303)、方逢辰(1221-1276)等人,徵引許謙材料最多,其次為方逢辰、金履祥、王柏、何夢貴、歐陽玄等人,共計154條,數量雖然不多,但卻是《四書大全》建立詮釋體系核心基礎,以及得以溯及朱熹的重要關鍵,對於掌握義理方向深有啟示,為求深入,循其發展,考其內容,期許有更清晰的觀察。

二、北山四先生四書學

    朱熹之後,黃榦為學門領袖[ 黃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臺北市:華世出版社,1987年9月)卷63〈勉齋學案〉全祖望案語云:「嘉定而後,足以光其師傅,為有體有用之儒者,勉齋黃文肅公其人與?」頁2020。],朱學由宋及元,北山一系學人最為重要,北山一系代表朱學之後傳播開展的第一個階段,統計朱熹門人籍貫分布,以第一傳門人而言,福建有83人、浙江有31人,江西有38人;二傳門人福建有45人,浙江有27人,江西有14人;三傳門人福建有16人,浙江有31人,江西有23人;四傳門人福建有5人,浙江有32人,江西有14人;五傳門人福建有2人,浙江有65人,江西有32人[ 程繼紅撰 〈宋元朱熹門人及後學籍貫地理分布與朱子學傳播區域〉,《朱子學刊》2008年第1輯(2009年6月),頁126-137。],可見朱學三傳之後,浙江人數逐漸增多,五傳之後,更具有絕對優勢,朱學由福建往浙江傳播,影響日趨深遠,北山四先生正是其中核心所在。全祖望案語云:「勉齋之傳,得金華而益昌。」[ 黃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25。]黃百家(1643-1709)案語云:
 

    勉齋之學,既傳北山,而廣信饒雙峯亦高弟也。雙峯之後,有吳中行、朱公遷亦錚錚一時。然再傳即不振。而北山一派,魯齋、仁山、白雲既純然得朱子之學髓,而柳道傳、吳正傳以逮戴叔能、宋潛溪一輩,又得朱子之文瀾,蔚乎盛哉!是數紫陽之嫡子,端在金華也。[ 黃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27。]

世系綿長,代有名儒,金華既是宋元學術重鎮,也成為宋元朱學傳播中心,從脈絡淵源稱之朱學「嫡子」,確然可信。何基,字子恭,金華人,從父命師事黃榦,黃榦勉以「真實心地」、「刻苦工夫」,一如朱熹於病革之際對弟子的期許[ 蔡沈撰〈朱文公夢奠記〉云:「八日,精舍諸生來問病,先生起坐,曰:『誤諸生遠來,然道理只是恁地,但大家倡率做些堅苦工夫,須牢固著腳力,方有進步處。』」蔡有鵾輯 蔡重增輯《蔡氏九儒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46冊 臺南縣:莊嚴文化事業公司,1997年6月)卷六,頁793。],撰有《中庸發揮》八卷、《大學發揮》四卷、《論語發揮》,朱彝尊(1629-1709)《經義考》皆標示為佚[ 朱彝尊撰 《經義考》卷153,頁4、卷157,頁4、卷219,頁8。],覈其語錄,云:
 

以〈洪範〉參之《大學》、《中庸》,有不約而符者;敬五事則明明德也,厚八政則新民也,建皇極則止至善也;至學皇極,有休徵而無咎徵,有仁壽而無鄙殀,則中和位育之應,皇極之極功也。
四書當以《集註》為主,而以《語錄》輔翼之。《語錄》既出眾手,不無失真,當以《集註》之精微,折衷《語錄》之疏密,以《語錄》之詳明,發揮《集註》之曲折。[ 黃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26-2727。]

前者發揮四書義理,後者深化四書義涵,不論是擴之於外,或是究之於內,皆是以四書作為學術核心,《四書章句集注》與《朱子語類》相參的路徑,更是指引後世解讀朱熹四書學非常重要的方向[ 何基研讀方法,乃是承繼黃榦「集注」與「或問」相參方式擴而及於語錄的結果,黄榦門人陳宓〈論語通釋題敘〉言:「先生合文公《集注》、《集義》、《或問》三書而通釋之。蓋《集注》之辭簡而嚴,學者未能遽曉,於是作《或問》一書,設為問答,以盡其詳,且明去取諸家之意。先生恐學者不暇旁究,故直取疏解《集注》之辭而列之於後,以便觀覽。」《復齋先生龍圖陳公文集.拾遺》(《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570。此書今已不傳,無法得見黃榦光大師門的成果,然而此一詮釋路徑,已為後人開啟思考方向。],無怪乎黃宗羲案語云:
 

北山之宗旨,熟讀四書而已。北山晚年之論曰:「《集註》義理自足,若添入諸家語,反覺緩散。」蓋自嘉定以來,黨禁既開,人各以朱子之學為進取之具,天樂淺而世好深,所就日下,而剽掠見聞以欺世盜名者,尤不足數。北山介然獨立,于同門宿學,猶不滿意,曰:「恨某早衰,不能如若人強健,徧應聘講,第恐無益于人,而徒勤道路耳。然則,若人者,皆不熟讀四書之故也。」北山確守師說,可謂有漢儒之風焉。[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27。]

何基守之既嚴,甚至認為《四書章句集注》義理自足,熟讀即可,不宜有過多的詮釋,以免破壞原本義理脈絡,樹立熟讀四書的學門宗風,正是傳自黃榦學術的證明。何基學術傳於王柏,授予立志居敬之旨,關注四書態度不變,同樣強調必須深究其內,不必旁伸於外,語錄云:「且《集註》之書,雖曰開示後學為甚明,其間包含無窮之味,蓋深求之于意之內,尚未能得其彷彿,而欲求于言意之外乎?」[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31。]即可為證,崇信四書的立場並無改易,不過細節之間,王柏顯然已有不同的思考,「雖曰」一句,已可透露端倪,王柏重視四書經文本身結構的完整性,更甚於朱熹,包括《大學》格致傳不缺,無需補傳,《中庸》依〈漢志〉《中庸說》二篇,「誠明」以下別為一篇[ 王柏認為《大學》「格致傳」不缺,自「知止而后有定」以下,合「聽訟」一章,為「格致傳,」是受車若水的影響。至於分出《中庸》為兩篇,則是受《漢書.藝文志》「《中庸說》二篇」的啟發,參見王柏撰 〈大學沿革論〉、〈中庸論上〉,《魯齋集》(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四庫全書》本,1986年3月)卷9,頁146、卷10,頁156。],相歧之處,皆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建構義理詮釋的重點,然而王柏嘗試從結構化解改作問題,採取不同的思考方式,遂有不同於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見解。王柏有關四書類著作,有《訂古中庸》二卷、《大學》、《論語衍義》七卷、《論語通旨》七卷、《魯經章句》、《孟子通旨》、《標注四書》,朱彝尊《經義考》於《大學》、《孟子通旨》標示未見,《標注四書》為存,其餘均言佚。[ 朱彝尊撰 《經義考》卷153,頁4、卷157,頁4、卷219,頁8、卷219,頁8、卷219,頁8、卷235,頁5、卷253,頁4。]重構四書文本,其實是延續朱熹思考的結果,只是違離朱熹說法,尊背注而求經,奉與違戾之間,立場不免令人疑惑。[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黃百家案語云:「後世之宗紫陽者,不能入郛廓,寧守注而背經,而昧其所以為說,苟有一言之異,則以為攻紫陽矣。然則,魯齋亦攻紫陽者乎?甚矣,今人之不學也!」頁2733。]金履祥,字吉父,學者稱仁山先生,柳貫〈故宋迪功郎史館編校仁山先生金公行狀〉云:
 

文公之於論《集注》,多因門人之問而更定之,其問所不及者,亦或未之備也。而事物名數,又以其非要而略之。今皆為之修補附益,成一家言,題其編曰《論語孟子考證》。[ 柳貫撰 〈故宋迪功郎史館編校仁山先生金公行狀〉,收入《待制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20,頁508。]

補充名物,以備考證,用意在於補充而非闡釋,《宋元學案》黃百家案語云:
 

仁山有《論孟考證》,發朱子之所未發,多所牴牾。其所以牴牾朱子者,非立異以為高,其明道之心,亦欲如朱子耳。朱子豈好同而惡異者哉!世為科舉之學者,于朱子之言,未嘗不錙銖以求合也。乃學術之傳,在此而不在彼,可以憬然悟矣。[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38。]

朱熹以一生撰作《四書章句集注》,歷時既久,思之甚深,諸多說法前後不同,甚至留有諸多待解之處,臨終前為《大學》「誠意」章費心竭慮,更是人所熟知之事。[ 不著撰人 《兩朝綱目備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29冊 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六「三月甲子朱熹卒」下云:「先是庚申熹臟腑微利,……辛酉改《大學》「誠意」一章,此熹絕筆也。是日午刻暴下,自此不復出書院……。」頁778。蔡沈撰〈朱文公夢奠記〉云:「初六日辛酉,改《大學》「誠意」一章,令詹淳謄寫,又改數字。……午後,大下,隨入宅堂,自是不能復出樓下書院矣。」見蔡有鵾輯 蔡重增輯《蔡氏九儒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46冊 臺南縣:莊嚴文化事業公司,1997年6月)卷6,頁793。不過錢穆撰 《朱子新學案》第二冊,依江永之說,朱熹最後所改其實並非《大學》「誠意」章,而是《大學》「誠意」二字最先見處之注,將經一章原本「實其心之所發,欲其一於善而無自欺也」中「一於善」改為「必自慊」。頁425。]後人延續思考方向,嘗試補強經典文本與注解詮釋問題,補足與釐清,成為後學建構方向,乃是學術發展的常態,黃百家申明後人應循其求道之心而非墨守其跡,無疑是通達而且正確的看法,既守朱學之教,又發四書之義,有關四書之著作有《大學章句疏義》一卷、《大學指義》一卷、《論語集註考證》十卷、《孟子考證》,朱彝尊《經義考》於前兩種皆言已佚,後二種言未見[ 朱彝尊撰 《經義考》卷157,頁4、卷157,頁4、卷219,頁8、卷235,頁5。],所幸《大學章句疏義》、《論語集註考證》、《孟子集註考證》皆收於《四庫全書》之中。金履祥傳之許謙,強調「吾儒之學,理一而分殊,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聖人之道,中而已矣」[ 黃溍撰 〈白雲許先生墓誌銘〉,《文獻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8下,頁522。],皆是朱學核心要義,也是心念持守的重要工夫,而許謙得之於四書的心得,云:
 

讀《四書章句集註》,有《叢說》二十卷,敷繹義理,惟務平實。每戒學者曰:「士之為學,當以聖人為準的。至於進修利鈍,則視己之力量如何。然必得聖人之心,而後可學聖人之事。舍其書,何以得其心乎?聖賢之心,盡在四書,而四書之義,備於朱子。顧其立言,辭約意廣,讀者或得其粗而不能悉究其義;或以一偏之致自異,而初不知未離其範圍,世之詆訾貿亂,務為新奇者,其弊正坐此耳。始予三四讀,自以為瞭然,已而不能無惑,久若有得,覺其意初不與己異,愈久而所得愈深,與己意合者亦大異於初矣。童而習之,白首不知其要領者何限?其可以易心求之哉?[ 黃溍撰 〈白雲許先生墓誌銘〉,《文獻集》,卷8下,頁52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言約意廣,深嚼有味,許謙推崇至極,由朱子而得四書義理,由四書而得見聖人,饒富義理進程,只是許謙發揮義理,並不墨守朱注,《四庫全書總目》云:「或有難曉,則為圖以明之,務使無所凝滯而後已。其於訓詁名物,亦頗考證,有足補《章句》所未備」[ 紀昀撰 《四庫全書總目》(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36,頁728。],重視四書,強調朱子,也留意缺失,補正朱注[ 廖雲仙撰〈元代《四書》學的繼承與開創――以元儒許謙為例〉一文,以許謙為例,觀察元代《四書》學,其中有繼承之一面,也有開創的地方。以朱學為學術核心,闡發朱注,為其繼承之處;考訂錯誤,補其缺失,則為其開創的地方。《東海中文學報》第21期(2009年7月),頁67。],許謙有關四書著作有《中庸叢說》一卷、《大學叢說》一卷、《讀四書叢說》二十卷,朱彝尊《經義考》皆云未見[ 朱彝尊撰 《經義考》卷153,頁8、卷157,頁9、卷254,頁7。],《四庫全書》所收《讀四書叢說》只是四卷殘本,阮元(1764-1849)從元板影錄《論語叢說》三卷,又從吳中藏書家得元板《中庸叢說》足本二卷始得全帙。[ 阮元撰 《研經室外集》卷3〈《讀中庸叢說》二卷提要〉(北京市:中華書局,2006年6月)頁1248。]北山學脈由宋而及元,脈絡清楚於此可見,北山四先生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經黃榦接續朱熹,設教講學,推究義理,昂然挺立,成為宋元之際最重要的朱學重鎮,一方面傳播朱學,延伸學脈;另一方面,闡釋義理,開展議題,證成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價值,誠如王柏所言:
 

夫天下所以不可易者,理也。二程子不以漢儒之不疑而不敢不更定,朱子不以二程已定而不敢不復改,亦各求其義之至善而全其心之所安,非強為異而苟于同也。[ 王柏撰 《魯齋集》(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四庫全書》本,1986年3月)卷9〈大學沿革論〉,頁146。]

以動態方式看待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同之與異,唯求心之所安,甚至倡言「道無古今,學無先後,亦在乎人之自勉而已,此僕所以確然有俟乎後之朱子也。」[ 王柏撰 《魯齋集》卷10〈誠明論〉,頁161。]既不執拘定見,又深化朱學成果,四書遂有多元豐富詮釋內容。朱學由宋入元,由注進入疏解的階段,學人在四書與《四書章句集注》之間,反覆辨證,不論是橫向發展,還是縱向深化,貢獻良多,也就無怪乎明代章一陽以「正學淵源」為名,纂輯四先生著作《金華四先生四書正學淵源》十卷[ 章一陽輯 《金華四先生四書正學淵源》(臺南縣:莊嚴文化事業公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1996年)。],指出由宋及元四書學發展一個重要環節,清戴錡甚至以洙泗、濂洛、關閩、北山一脈相承,云:
 

水行地中,千條萬派,莫不從昆崙發源而來,猶夫學者窮經立說,傳道解惑,有不自洙泗來乎?由洙泗而濂洛,由濂洛而關閩,一脈相承,道統綿綿弗絕,何其盛哉!嗣後有造邪說以亂之,招岐途以引之,而終不能蠱惑人心,必以紫陽為傳道之準,斯時知有南軒張宣公、東萊呂成公,相與扶植而輔翼之,以為功之至鉅者矣。而不知無何、王砥柱於乾道、咸淳之間,必不能傳於金、許,無金、許振興於紹定、大德之時,又何能綿遠於今茲也哉![ 戴錡撰〈原序〉,許謙撰 《白雲集》(《叢書集成新編》本,臺北市:新文豐出版社,1985年1月),頁1。]

承襲濂、洛、關、閩,儒學得傳,北山一脈學人地位於此可見。

三、《四書大全》徵引之北山學脈
 

    《四書大全》徵引當中名列《宋元學案》「北山四先生學案」共計5人,分別為王柏、金履祥、許謙、歐陽玄(1283-1357)、何夢貴(1229-1303)、方逢辰(1221-1276),徵引情形如下:


徵引數量共計154條,北山一系學人的著作,如今多數已經不傳,《四書大全》徵引其說,無疑是極為珍貴材料,尤其朱學發展當中,北山一脈具有銜接朱門與後學的作用,對此後人深有共識,吳師道(1283-1344)為許謙《讀四書叢說》撰序言之甚明,云:
 

《讀四書叢說》者,金華白雲先生許君益之為其徒講說,而其徒記之之編也。君師仁山金先生履祥,仁山師魯齋王先生柏,從登北山何先生基之門,北山則學於勉齋黃公,而得朱子之傳者也。四書自二程子表章,肇明其旨,至朱子《章句集注》之出,折衷群言,集厥大成,說者固蔑以加矣!門人高弟不為不多,然一再之後,不泯滅而就微,則泮渙而離真,其能的然久而不失傳授之正,則未有如吾鄉諸先生也。[ 引自朱彝尊撰 《經義考》(臺北市: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2月)第7冊,卷254,頁7。]

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一脈相承,代表朱學正傳[ 吳師道推崇何、王、金、許北山一系學人,乃是元代後期建構北山一系學術地位的重要推手,《吳正傳先生文集》中有〈請鄉學祠金仁山先生〉、〈代請立北山書院文〉、〈請傳習許益之先生點書公文〉等文章,可以得見其用心所在,至於強調北山一系為朱學嫡傳,則是在柳貫為金履祥所寫的行狀,以及黃溍為許謙所寫的墓誌銘中逐漸形成的論述內容。參見陳雯怡撰〈「吾婺文獻之懿」――元代一個鄉里傳統的建構及其意義〉,《新史學》20卷2期(2009年6月),頁59。],對於後世建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詮釋方式,具有關鍵地位,明代《四書大全》援取疏解內容,有意保留宋元之際朱學傳布情形,建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注解體系,未見何基言論,恐與何基「治經當謹守精玩,不必多起議論,有欲為後學言者,謹之又謹可也」[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27。]的態度有關,至於王柏、金履祥、許謙當中,許謙徵引最多,則是因為許謙為入元之後發揚朱學最重要人物,《元史.儒學列傳》云:
 

先是何基、王柏及金履祥歿,其學猶未大顯,至謙而其道益著,故學者推原統緒,以為朱子之世適。[ 宋濂撰 《元史》(北京市:中華書局,1976年4月)卷189〈儒學列傳〉,頁4320。]

許謙於元代,講學四十載,授徒著錄千餘人,發揚朱學不遺餘力,撰作既豐,成果斐然,成為《四書大全》重要徵引對象,乃是理所當然。此外,北山一系學人除四先生外,尚有歐陽玄、何夢桂(《四書通》、《四書大全》皆作何夢貴)、方逢辰三人。歐陽玄,字原功,經史百家,靡不研究,伊洛諸儒源委,尤為淹博,列於「仁山門人」,有《圭齋文集》傳世。方逢辰,字君錫,學者稱蛟峰先生,學術「以格物為窮理之本,以篤行為修己之實,終身顧未嘗有師承」[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47。],然而父親方鎔為「朱學續傳」,家學淵源,同是朱學一脈:
 

彼亦有以穎悟為道,以鹵莽滅裂為學者,其說謂:「不由階級,不假修為。」以致知格物為支離,以躐等陵節為易簡,以日就月將為初學,以真積力久為鈍才,匪徒誣人,亦以自誣,天下未有一超徑詣忽焉而聖賢者。

後之學孔、孟者,其以四書為根本,以六經為律令,格物致知以窮此理,誠意正心以體此理,學之博以積之,反之約以一之。[ 方逢辰撰 《蛟峰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5〈勤有堂記〉,頁540。卷5〈常州路重修儒學記〉,頁545。]
 

重申格致之教,闡明窮理之功。由四書而六經,學而有序,歸之於理,朱學提供一條有進程,有境界的儒學道路,體系嚴然,至於易簡之教,直接聖人,不僅是自誣,而且也誣人,以此分判,方逢辰申朱斥陸,立場至為明顯,黃榦不立門戶,唯求於理,然而於學術推展,北山一脈學人彰顯朱學,也有與陸學爭是非的意義。何夢桂,字巖叟,學者稱潛齋先生,與方逢辰為講友,宋亡不仕,於艱困之中,昂揚挺立,於家國淪亡之際,慨然承傳,在山林鄉野之間,講授不輟,具有以身體道的實踐意義。[ 參見方彥壽撰 《朱熹書院門人考》(上海市: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7月)〈序言〉,頁3。]事實上,朱熹對於呂祖謙死後的浙東學風深有疑慮,永康功利之學,永嘉事功之學,繼之而起,一重實利,一重實事,然而求之於外的結果,違失根本,心失其和,容易為利所誘,為求釐清,朱熹特別表彰金華先儒范浚,並將「心箴」載於《孟子集注》當中,以鄉賢前輩的名望,對治後學馳功逐利的缺失,期許從功利之中,回歸於人心救贖[ 朱熹撰 《孟子集注》卷10〈告子上〉,《四書章句集注》(臺北市:長安出版社,1991年2月)頁335。黃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四十五〈范許諸儒〉云:「范浚,字茂明,……學者稱為香溪先生。先生之文,世之所誦習者,朱子所取《心箴》而已。」頁1439。黎靖德編 《朱子語類》(臺北市:文津出版社,1986年12月)卷59「《孟子.告子上》」云:「問《集注》所載范浚〈心銘〉,不知范曾從誰學?」曰:「不曾從人,但他自見得到,說得此件物事如此好。向見呂伯恭甚忽之,問:『須取他銘則甚?』曰:『但見他說得好,故取之。』曰:『似恁說話,人也多說得到。』曰:『正為少見有人能說得如此者,此意蓋有在也。』」頁1416。],可見往浙東開展乃是朱熹宿願所在,只是北山一系學人由黃榦而繼承朱學,另一方面浙東本身也有其學術傳統,呂祖謙(1137-1181)於麗澤書院和明招堂講學,門人眾多[ 浙江省武義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 《呂祖謙與浙東明招文化》(北京市: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12月),頁12-26。],金華原就是眾多學派思潮交會之地,陸學、永康學、永嘉學相互交流,深有調和色彩,《朱子語錄》載錄朱熹分析,云:

或問東萊象山之學。曰:「伯恭失之多,子靜失之寡。」
東萊聰明,看文理卻不子細。……緣他先讀史多,而以看粗著眼。讀書須是以經為本,而後讀史。
伯恭子約宗太史公之學,以為非漢儒所及,某嘗痛與之辨。……遷之學,也說仁義,也說詐力,也用權謀,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卻只在於權謀功利。……今求義理不於六經,而反取疏略淺陋之子長,亦惑之甚矣!
婺州士友只流從祖宗故事與史傳一邊去。其馳外之失,不知病在不曾於《論語》上加工。[ 黎靖德編 《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頁2949-2956。]

呂祖謙兼納博采,重史輕經,成為浙東學術的特色,然而朱熹認為根源不明,不免於關鍵處偏失,重權謀,求功利的結果,不免讓人違棄仁義,最終讓人誤以為成功即王道,朱熹甚至有意以《論語》救治偏蔽,強調在日用之際,在心念之間,高舉仁義價值,堅持儒學工夫,才能救其偏差,日後與陳亮王霸義利之辨,也是採取相同立場,朱熹對於浙東學風深有憂慮,於此可見。近人束景南先生以「平衡浙學與陸學的道學砥柱」標題,說明朱熹於南宋尚虛、尚實學風之間,展開全方位文化論戰,在南宋紛然並起的學術社群當中,具有中流砥柱的作用,頗能說明朱熹學術的方向[ 束景南撰 《朱子大傳》(北京市:商務印書館,2003年4月),頁615-633。],門人黃榦往浙東傳學,不僅延伸朱熹道統論述的影響層面,北山一系學人習之有驗的結果,也代表在學統分立,彼此競逐當中,朱熹學術最終得以勝出,只是學術面相更為複雜,朱學既從北山一系學人而深入於浙學,卻也濡染浙東以史證經,務求博通的詮釋方式,學術既延伸又相互影響,也就無怪乎《宋元學案》黃百家一方面有「紫陽之嫡子,端在金華」的說法,另一方面又有「豈有心與紫陽異哉」、「發朱子之所未發,多所牴牾」的觀察,甚至於末云:「金華之學,自白雲一輩而下,多流而為文人。夫文與道不相離,文顯而道薄耳,雖然,道之不亡也,猶幸有斯」[ 宗羲原著 全祖望補修 《宋元學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學案〉,頁2727、2733、2738、2801。],黃百家出於浙學,深有感受,可以理解,朱學於浙學發展中入於史,通於文[ 浙東學術重視文獻,也強調文學,乃是地域學術傳統,參見徐永明撰 〈婺州文人群體之構成及其形成之地域文化背景〉,《浙江學刊》2004年第6期,頁130-131。],朱學開枝散葉,枝脈扶疏,四書義理愈加豐富,卻也漸生歧見,其中矛盾,正來自於學脈繼承與學風交互濡染的結果,尤其後人缺乏朱熹融鑄義理的歷程[ 參見拙撰 《「融鑄」與「進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歷史思維》(臺北市:政大出版社,2013年10月),頁19-21。],各自揣想之下,於經文興發議論,時見新意,也時有誤解,甚至以糾彈朱熹說法作為個人學術成就,混淆朱熹四書義理體系,形成後人了解的困擾。此一情形從後人論述當中,可以得見,鄧文原(1258-1328)〈四書通序〉云:
 

近世為圖為書者益眾,大抵於先儒論著及朱子取舍之說有所未通,而遽為臆說,以衒於世。余嘗以謂,昔之學者常患其不如古人,今之學者常患其不勝古人,求勝古人而卒以不如,予不知其可也。[ 鄧文原撰 〈四書通序〉,見胡炳文撰 《四書通》(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頁2。]

揭蹊斯(1274-1344)撰〈定宇先生墓誌銘〉云:
 

朱子既沒,天下學士,群起著書,一得一失,各立門戶,爭奇取異,附會繳繞,使朱子之說,翳然以昏。[ 揭蹊斯撰〈定宇先生墓誌銘〉,收入陳櫟撰 《定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17,頁441-442。]

議論紛出,各立門戶,恐怕也包括北山一系學人,爭奇取異的結果,孰為正解,成為經典詮釋的重要問題,以朱熹為宗,成為後人最終思考方向,回歸於朱學成為建構詮釋主軸最重要的訴求,此一主張於新安一系宗主鄉賢前輩的氣氛中開展[ 程曈撰〈新安學系錄序〉云:「新安為程子之所從出,朱子之闕里也。故邦之人於程子則私淑之,有得其傳者;於朱子則友之事之,上下議論,講劘問答,莫不充然各有得焉。嗣時以還,碩儒迭興,更相授受,推明羽翼,以壽其傳。由宋而元,以至我朝,賢賢相承,繩繩相繼,而未嘗泯也。蓋朱子之沒,海內學士群起著書,爭奇衒異,各立門戶,浸失其真。諸先哲秉相傳之正印,起而閑之。故筆躬行之實,心得之妙,乃於聖人之經,濂洛諸書,具為傳注。究極精微,闡明幽奧,朱子之所未發者,擴充之;有畔於朱子者,刊去之,由是朱子之煥然於天下。我太宗皇帝詔修《五經》、《四書》、《性理》,……一惟其言是宗。採錄之以明聖經,淑人心,維民極,而垂教後世,則其有功於聖道正學大矣哉!」程曈輯撰 《新安學系錄》(合肥市:黃山書社,2006年11月)〈新安學系錄序〉,頁1。],而於明代完成,明代四書「官學」化過程,整合前說,分歧當中,歸之於一,確立朱熹尊隆地位,既是一種整合學術的手段,也是嘗試解決此一朱學傳衍問題的結果。[ 拙撰 〈四書「官學化」進程:《四書大全》纂修及其體例〉,《東亞漢學回顧與展望》,頁87-102。]發展之下,北山一系的四書經說內容,於後人剔除歧出,化異求同的調整當中,納入「官學」系統,成為《四書大全》申明朱熹四書體系,闡釋朱熹詮釋經旨的重要材料,明代推崇朱熹地位,北山一系具有學術傳衍作用,也具有階段性發展意義。

四、詮釋轉折與開展

 

    檢視《四書大全》徵引情形,金履祥考證四書的內容,《四書大全》收錄不多,有關名物訓詁的資料,《四書大全》以張存中《四書通證》為主,原因所在,可以由其言「學者於余之《通》,知四書用意之深;於《通證》知四書用事之審,推之甚至,今核其書,引經數典,字字必著所出」[ 胡炳文撰 〈四書通證序〉,《雲峰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卷3,頁762。]一窺端倪,考證後出轉精,張存中以補其所出的角度,內容更為豐富,自然成為《四書大全》取用材料,至於王柏有關《大學》、《中庸》文本結構的調整,也並未反映於《四書大全》徵引材料當中,顯然關注所在,已有不同。其次,以徵引的數目分析,《四書大全》徵引許謙材料,《大學》部分有29條、《中庸》有34條,《論語》22條,《孟子》33條,數目相當平均,然而以《大學》、《中庸》與《論語》、《孟子》分量懸殊,即可發覺其中有異,許謙有關《大學》、《中庸》詮釋成果,徵引比例明顯較高,如果與其他人加總計算,《大學》42條、《中庸》43條、《論語》30條、《孟子》39條,《大學》、《中庸》徵引比例明顯偏多,至於《論語》則明顯偏少,檢覈《金華四先生四書正學淵源》,《大學》、《中庸》各有一卷,《論語》四卷、《孟子》四卷,共計十卷,《論語》、《孟子》並無空缺,經過後人篩選揀擇,《四書大全》似乎更加留意北山一系學人《大學》、《中庸》詮釋成果,而對於《論語》、《孟子》部分關注不深。北山一系學人重視四書進程、體系與境界的討論,對於四書義理的興趣,高於日用之間、事理之際的體悟,朱熹對於浙東學術曾有「不知病在不曾於《論語》上加工」[ 黎靖德編 《朱子語類》卷122「呂伯恭」,頁2956。]的鍼砭語,似乎也反映於《四書大全》徵引當中。事實上,檢視《四書大全》列舉方式,小注以朱熹《語類》、《或問》內容為主,後文輔以弟子門人意見,最末則以「雲峰胡氏」、「新安陳氏」、「東陽許氏」等元儒詮釋作結,分析徵引結構,前者可見朱熹講論之義理方向,後者可見訓詁與體例的補充,形成朱熹、門人、元儒一系相承的經說體系,元儒經說部分,多數依循饒魯、新安、北山三系為序,而許謙說法往往列於徵引之末,藉以闡明章旨的價值與意義,可見北山一系做為朱學結集後由宋而及元的最初發展階段,也成為後人討論的基礎,後人賡續推究,進行更全面的四書義理思索,其中排序並非偶然,北山一系學人深化與開展之處,列舉如下:

(一)、推究工夫進程

訓解經文為《四書大全》徵引內容的大宗,收錄北山一系學者意見也以此類說解最多,分析語意,也辨證義理,北山學人一脈相承,經典詮釋有繼承發展的現象,《大學章句》朱注「瑟,嚴密之貌。僩,武毅之貌」,引許謙、方逢辰云:

 

嚴密,是嚴厲縝密。武毅,是剛武彊毅。以恂慄釋瑟僩,而朱子謂恂慄者,嚴敬存乎中,金仁山謂所守者嚴密,所養者剛毅,嚴密是不麤疏,武毅是不頹惰,以此展轉體認,則瑟僩之義可見。
瑟是工夫細密,僩是工夫強毅,恂慄是兢兢業業。惟其兢業戒懼,所以工夫精密而強毅[ 胡廣等纂修 《大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68。]

金履祥分出所守所養有嚴密與剛毅的不同,許謙、方逢辰的詮釋乃是承前發展,《孟子集注.告子上》「鄉為身死而不受」一章,引許謙云:
 

三鄉為身,北山先生作一讀,言鄉為辱身失義之故,尚不受嘑蹴之食,以救身之死,今乃為身外之物,施惠於人,而受失義之祿乎,可謂無良心矣。[ 胡廣等纂修 《孟子集註大全》,《四書大全》,頁2774。]

申明經旨,乃是引用何基說法,詮釋層層累聚,於此可見。北山一系學人彰顯經典旨趣,揭示其中要旨,最終往往歸於修養工夫的思考,《大學章句》「《詩》云:『瞻彼淇澳』」章,引許謙云:
 

此節工夫,全在切磋琢磨四字上,《章句》謂治之有緒,而益致其精,治之有緒,謂先切琢而後可以磋磨,循序而進,工夫不輟,切磋以喻學,是就知上說止至善,講習討論,窮究事物之理,自淺以至深,自表以至裡,直究至其極處,琢磨是就行上說止至善,謂脩行者省察克治,至於私欲淨盡,天理流行,直行至極處,瑟兮僩兮謂恂慄,是德存於中者完,赫兮喧兮謂威儀,是德見於外者著。[ 胡廣等纂修 《大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70。]

切磋琢磨,止於至善,許謙由知行兩端,說明工夫所在,誠敬存乎中,尚不足有美盛德之形容,唯有達於至善,內恂慄而外威儀,融通內外,德容充溢表裡,儒學有工夫、有進程,豐足飽滿,由經典以入聖人之境,更有自信。《中庸章句》「誠者,天之道也」章,引許謙云:
 

擇善然後可以明善。擇者,謂致察事物之理;明者,謂洞明吾心之理,合外內而言之。擇善,是格物;明善,是知至。[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461。]

以格物窮理說解經典意涵,擇善而固執正是內外交養的結果。《大學章句》「所謂誠其意者」章,引許謙云:
 

誠意只是著實為善,著實去惡。自欺是誠意之反,毋自欺,是誠意工夫。二如,是誠意之實。自慊,是自欺之反。而誠意之效,慎獨,是誠意地頭。欺慊皆言自,是意之誠不誠,皆自為之,自欺者,適害己;不自慊者,徒為人。惡惡臭,好好色,人人皆實有此心,非偽也。二如字,曉學者當實為善去惡,若惡惡臭,好好色之為也。[ 胡廣等纂修 《大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84。]

以實釋誠,途徑直捷明朗,為善去惡一出於誠,工夫純由自己,無絲毫勉強,許謙確實掌握朱學的精神。《孟子.告子上》「操則存,舍則亡」章,引許謙云:
 

浩然章論養氣,而以心為主;此章論養心,而以氣為驗。曰志者氣之帥,故謂以心為主。曰平旦好惡與人相近,故謂以氣為驗。集義固為養氣之方,所以知夫義而集之者乃心也,養心固戒其梏亡。驗其所息而可致力者則氣也,彼欲養而無暴,以充吾仁義之氣,此欲因氣之息,以養吾仁義之心。兩章之持志操心之意未嘗不同,而氣則有在身在天之異,然未始不相為用也。[ 胡廣等纂修 《孟子集注大全》卷11〈告子章句上〉,《四書大全》,頁2765。]

心與氣的關係,言之甚詳,養心驗氣,養氣由心,唯有心氣交養,才能仁義充盈,指出儒學極為重要的修養方法,以及朱學重要學理內容,詮釋深切到位,《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章,引王柏云:
 

「善推其所為」一句是孟子平生功夫受用只在此。[ 胡廣等纂修 《孟子集注大全》卷1〈梁惠王章句上〉,《四書大全》,頁2100。]

孟子開展仁義,正是善推其所為,學問在此,修養亦在此,儒學精神於此顯豁,可見經典閱讀的深入與精彩。當然其中也有理解偏失之處,《中庸章句》「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一章,引許謙云:
 

程子謂不偏之謂中,固兼舉動靜。朱子不偏不倚,則專指未發者。[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326。]

程子兼有動靜,朱熹僅言及未發之中,許氏分別程、朱有不同的詮釋重點,但對於朱熹融靜於敬,涵養更密的思考,體會不深,《四書大全》載錄朱熹弟子陳淳之言,云:「中和之中,是專主未發而言;中庸之中,卻是含二義,有在心之中,有在事物之中,所以文公必合內外而言,謂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可謂確而盡矣」[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325。],朱熹取程子之說,推而及於內外動靜,內涵更為周延細膩,許氏未能詳究朱熹中和之悟的進程[ 拙撰 〈「道南」與「湖湘」――朱熹義理進程之檢討〉,《「融鑄」與「進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歷史思維》,頁197-209。],細微之失,不免陷於文字之中,觀察並不深入,《大學章句》「物格而后知至」一章,引許謙云:
 

凡言必先而后,固是謂欲如此,必先如此,既如此了,然後如此。然而致知力行,並行不悖。若曰:「必格盡天下之物,然後謂之知至,心知無有不明,然後可以誠意。」則或者終身無可行之日矣,聖賢之意,蓋以一物之格,便是吾之心知於此一理為至,及應此事,便當誠其意、正其心、脩其身也,須一條一節,逐旋理會,他日揍合將來,遂全其心而足應天下事矣。[ 胡廣等纂修 《大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52-53。]

「而后」既是順序之詞,也是一種條件滿足情況的說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目,關乎工夫進程,茲事體大,《四書大全》引朱熹說法,云:
 

物格而後知至,至心正而後身修,著「而」字,則是先為此而後能為彼也,蓋即物而極致其理矣,而後吾之所知無不至,吾知無不至矣,而後見善明、察惡盡,不容有所自欺而意誠,意無不誠矣。而後念慮隱微慊快充足而心正,心得其本然之正矣,而後身有所主,而可得而脩。[ 胡廣等纂修 《大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51-52。]

格物乃是修養的關鍵,即物窮理,知明而意誠,就工夫而言,朱熹有深刻的思考,所謂「先為此而後能為彼」,正是強調其中順序不可紊亂,以及學術進程的安排,此為朱學工夫論的核心,然而浙東學術貴通達,許謙對此卻一種轉折性的詮釋,強調「致知力行」並進,於是一物之格,誠意、正心、修身乃是同時進行,最終期許逐漸理會,全其心以應天下之事,於是工夫所在,一次到位,說法是否符合朱熹原旨,有待深入討論,但對於人無法「格盡天下之物」,因此「終身無可行之日」的邏輯問題,遂有可以解決的方向。

(二)、闡明境界所在
    朱熹以一生建構四書義理,如何確立有效理解,乃是後人研究的首要之務,〈中庸章句序〉引許謙云:

 
《章句》、《輯略》、《或問》三書既備,然後《中庸》之書,如支體之分,骨節之解,而脈絡卻相貫穿通透。[ 胡廣等纂修《四書大全.中庸章句序》,頁318。]
此一方法與黃榦強調直究原典,以《章句》為研讀根本的方式不同[ 胡廣等纂修《四書大全.讀中庸法》引黃榦云:「《中庸》自是難看,石氏所集諸家說,尤亂雜未易曉,須是胸中有權衡尺度,方始看得分明,今驟取而讀之,精神已先為所亂,卻不若子細將《章句》研究,令十分通曉,俟首尾該貫後,卻取而觀之可也。《中庸》與他書不同,如《論語》是一章說一事,《大學》亦然,《中庸》則大片段,須是滾讀,方知首尾,然後逐段解釋,則理通矣。今莫若且以《中庸》滾讀,以《章句》仔細一一玩味,然後首尾貫通。」頁320。],黃榦標舉的方法,目的在於避免淆亂,然而浙東學術重視文獻,更加留意考據的趣味,取徑開闊,以《章句》為本,佐以《輯略》、《或問》的研讀方式,有助於了解朱熹思考進程,轉折之間,《中庸》義理得以顯豁,有關研讀方法的指引,也見於〈讀中庸法〉引許謙云:
 
《中庸》、《大學》二書,規模不同,《大學》綱目相維,經傳明整,猶可尋求。《中庸》贊道之極,有就天言者,有就聖人言者,有就學者言者,廣大精微,開闔變化,高下兼包,巨細畢舉,故尤不易窮究。[ 胡廣等纂修《四書大全.讀中庸法》,頁323。]
《大學》言綱領,《中庸》明境界,研讀方式,朱熹原就有安排,云:
 
學問須以《大學》為先,次《論語》,次《孟子》,次《中庸》。《中庸》工夫密,規模大。
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大學》一篇有等級次第,總作一處,易曉,宜先看。《論語》卻實,但言語散見,初看亦難。《孟子》有感激興發人心處。《中庸》亦難讀,看三書後,方宜讀之。[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4「綱領」,頁249。]
《中庸》標舉天道、聖人,期許學者有以繼之,許氏所言確實符合其中旨趣,至於《章句》、《或問》相參方式,提供深入朱熹義理思考細節,《中庸或問》引方逢辰可以為例,云:
 
《或問》中舊說程子所引必有事焉與活潑潑地兩句,皆是指其實體,而形容其流行發見,無所滯礙倚著之意。其曰必,曰勿者,非有人以必之勿之,蓋謂有主張是者,而實未嘗有所為耳。今說則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者,乃指此心之存主處,直謂必此心之存,而後有以自覺,二說不同如何?曰程子必有事焉,謂鳶魚之飛躍,必有所以然者,必有存主處,勿正心,謂無勉強期必,非有心著意也。活潑潑地,是指天理呈露處,此朱子舊說之意,就鳶魚上言。今說卻就看鳶魚之人上言,謂就費視隱,必自存其心,則道理躍如矣。朱子謂只從這裡收一收,這箇便在,朱子兩說皆精,但前說恐人無下手處,故改從後說之實。[ 胡廣等纂修 《中庸或問》,《四書大全》,頁626。]
朱熹為免蹈空入虛,前後之間,趨之於實,朱學最終精神的趨向所在,於此可見。事實上,浙東學人強調文本結構,《中庸章句》「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章,引許謙云:
 
此章專言行道必自近始,未有目前日用細微處不合道,而於遠大之事能合道者也。君子之道,其理勢必當如此。故於費隱之後十三章,先言修己治人,必恕以行之,而謹其庸德庸言。次十四章,則言正己不求於外。此章則言自近及遠,是言凡行道皆當如是也。引《詩》本是比喻說,然於道中言治家,則次序又如此。[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405。]
《中庸章句》「君子之道,費而隱」[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381。],循此而下,第十三章闡明以恕行之,第十四章說明正己不求於外,第十五言行道自近及遠,層層而進,彼此銜接,各章並非獨立存在,而是申明由近而及遠,日用之間,道無所不在,許氏善用文學分析手法,章旨可以據此而得。此外,比較兩章之間手法,也可以了解經旨所在,《中庸章句》第三十章朱注「言天道也」引許謙云:
 
二十六章言聖人至誠,與天地同道,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以下,但言天地之盛大,則聖人之盛大自見。此章先言聖人與天地同道,自萬物並育以下,亦但言天地之大,則聖人之大自見。前章則引文王之詩以結之,此章則以孔子之所行起之,二章相表禮,無非形容聖人之德也。[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520-521。]
聖人與天地同道,許謙比對《中庸章句》第二十六章、三十章,同樣是言天地之盛大,以見聖人之盛大,鋪排方式相同,至於二十九章引《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515。]為結,三十章則以「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516。]破題,前者為文王,後者為孔子,聖聖相承,彼此銜接,至於以孔子作結,《中庸大全》「仲尼祖述堯舜」引方逢辰云:
 
中庸之道,至仲尼而集大成。故此書之末,以仲尼明之。[ 胡廣等纂修 《中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517。]
可見文本具有內在的肌理脈絡,經典意義結穴所在,揭之而出,遂能彰顯結構用意,經典本身原就有聖聖相承的線索,既承繼而發展,又遙接而發揮,聖道境界遂有其理據。《朱子語類》朱熹分享經典閱讀經驗,言「某從十七八歲讀至二十歲,只逐句去理會,更不通透。二十歲已後,方知不可恁地讀。元來許多長段,卻自首尾相照管,脈絡相貫串」[ 黎靖德編 《朱子語類》卷105「論自注書」,頁2630。],讀經必須從章句文字的語意層面,深入於文本結構當中,推敲全篇旨趣所在,經典要有體系性的了解,經旨深微,貫串綿密,浙東學人延續朱熹思考方向,詮釋更趨務實,〈大學章句序〉「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而內有以盡其節目之詳者也」一句,引許謙云:
 
規模節目,以三綱八條對言,則三綱為規模,八條為節目,謂八條即三綱中事也。獨以八條言之,則平天下為規模,上七條為節目,平天下是大學之極功,然須是有上七條,節節做工夫,行至于極,然後可以平天下。[ 胡廣等纂修 《四書大全》(《孔子文化大全》本 濟南市:山東友誼書社,1989年7月)〈大學章句序〉,頁15。]
以《大學》而言,三綱為規模,八目為節目,所謂「脩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齊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則知所止矣。意誠以下,則皆得所止之序也」[ 胡廣等纂修 《大學章句大全》,《四書大全》,頁49-50。],兩相搭配,乃是極為適切的詮釋,但是否可以更進一步延伸,離三綱而言八目,以平天下為規模,格、致、誠、正、修、齊、治為節目,不無可疑,畢竟缺乏明明德之根本,八目不免有外馳之弊,或許對於元儒而言,平治天下乃是儒者事業所在,也是儒學規模所在,儒學境界於經旨當中獲得啟發,外王事業也是儒學的究竟,因此寄以無限的期許,許衡留意經文結構,於是將規模與節目視為境界與進程,將三綱與八目視為兩個獨立文本,然而北山一系學人重視外王事業,於此可見。

五、結論

 

    北山一系學人對於四書義理推究深微,四書成為學術核心,在宋元學術紛出之際,北山學人證明朱學價值,饒富學術發展意義,《四書大全》徵引僅是部分內容,自然無法代表全貌,然而重視工夫,強調境界,北山一系學人融通經學與理學,釐清四書文本內涵,在經典詮釋當中,彰顯朱熹學術價值,經由北山一系學人的努力與嘗試,明儒四書經注詮釋體系才能完成,只可惜北山一系學人為朱學嫡子,然而承續黃榦「道統」論述成果,並不明顯,《孟子.盡心下》「由孔子而來」一章,《四書大全》乃是引胡炳文說法,云:
 

所向者,人道之始事,所至者,造道之極功。學者不知所向,則非有志於斯道者,不足以知明道。不知所至,則非深造乎斯道者,亦不能真知明道也。趨向之正,造詣之深,庶乎可知明道之所以為明道矣!真知明道,則真知堯舜以至孔孟者矣!善乎勉齋黃氏之言曰: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朱子出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然則《集註》所謂百世而下,必有神會而心得之者,朱子亦當自見其有不得辭者矣。[ 胡廣等纂修 《孟子集注大全》卷14〈盡心章句下〉,《四書大全》,頁3041。]

胡炳文乃是新安一系的學者,黃榦推崇朱熹為百世而下心領神會之人,北山一系學人經由黃榦溯源於朱熹,以身份而言,更為純粹,對於朱熹「道統」應有進一步的說法,但是徵引情形並不明顯,相關論述幾乎集中於新安一系學人。元代不同宗派,不同學術系統,彼此競逐,《四書大全》最終取新安而抑北山,或許出於明成祖排除明初開國浙東學人勢力的一種手段[ 胡廣舉薦42位儒士一同參與纂修,覈其職銜,乃是以翰林院統合朝中各部郎中、主事,以及地方儒學教授、教諭、訓導等,層面既廣,人數之多,與唐代《五經正義》由學官而及於朝廷大員的纂修過程相較,明代結合中央與地方,掌握元代以來儒學散於地方的情況,既是成祖綜納四方的統治手段,也是朱熹後學深化傳播的影響。覈查地域,江西籍有胡廣、金幼孜、蕭時中、陳循、周述、余學夔、涂順、吳嘉靜、周忱、王選、王復原、傅舟、杜觀、顏敬守、彭子斐、吳餘慶等十六人,福建籍有楊榮、陳全、林誌、李貞、陳景著、黃壽生、陳用、黃約仲、洪順、陳道潛、黃福、王暹等十二人,浙江籍有陳璲、王羽、童謨、吳福、沈升、章敞、吾紳、曾振、留季安、宋琰、陳敬宗、許敬軒等十二人,其他劉永清是湖廣人、王璡、趙友同、陳濟是江蘇人、黃裳是廣東人、段民是直隸人、楊勉是應天府、廖思敬是湖南人、劉三吾是湖南人,人員集中於江西、福建、浙江三地,江西、福建、浙江正是朱熹學術流扇之地,修纂人員與此相符,江西、福建人數遠高於浙江,用意所在,可以想見。參見拙撰 〈四書「官學化」進程:《四書大全》纂修及其體例〉「《東亞漢學回顧與展望》,頁89。],然而學術積累,北山一系學人詮釋心得,終不得掩,觀察徵引情形,有如下結論:
一、黃榦彰顯朱學,以傳道為己任,以影響層面而言,由宋及元,北山一系學人世系綿長,代有名儒,金華既是宋元學術重鎮,也是宋元朱學傳播中心,稱之朱學「嫡子」,確然可信。
二、朱熹從北山一系而深入於浙學,卻也不免濡染浙東以史證經,務求博通的方向,學脈繼承與學風交互濡染結果,朱學開枝散葉,枝脈扶疏,影響愈深,也難免漸生歧見。
三、檢視《四書大全》徵引情形,北山一系經說以許謙材料最多,其次為方逢辰、金履祥、王柏、何夢貴、歐陽玄等人,《四書大全》留意北山一系學人《大學》、《中庸》的詮釋成果,對於《論語》、《孟子》部分關注不深。
四、北山一系學人對於四書推究深微,《四書大全》徵引特別留意儒學修養工夫,也關注儒學境界所在,貫串綿密,融通經學與理學的思考方式,提供義理開展基礎。
五、黃榦表彰朱熹,四書、朱熹、道統三位一體,北山一系學人雖然為朱學嫡子,號為正傳,然而《四書大全》取新安而抑北山的結果,延續黃榦「道統」論述成果,卻是新安一系學者。
北山一系學人乃是傳承朱學的重要學脈,也是《四書大全》建構經疏體系的重要基礎,只是幾經轉折,分析結構、推究涵義遂有不同的思考,然而揭示脈絡,體證詮釋並進的思考方式,提供確實更為多元的義理方向,後世儒學重要主張,隱然已見於《四書大全》徵引北山學人的言論當中,工夫期許知行並進,境界強調內聖與外王,對於明代陽明知行合一之教,清初經世致用之學,饒有啟發作用,更可見北山一系學人深層影響。只是無可諱言,《四書大全》徵引內容既多且雜,梳理不易,分析脈絡,尚多疏陋,尚祈博雅君子,有以教之。 (转自:《孔子研究》2016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