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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述仲尼之意”解
发布日期: 2019-12-23 浏览次数:92 来源:《暨南学报》 作者:魏衍华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说:“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东汉末年的大学者赵岐则说《孟子》是“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这里的“拟圣”就是“述仲尼之意”。无论是司马迁,还是赵岐,他们都认为孟子当意识到他的学说已经无法为战国社会所采纳时,便回到家乡,回到《诗》《书》之中,回到儒家经典之中,以仿效孔子整理先王典籍,后作成《孟子》七篇。然而,就《孟子》的性质而言,司马迁和赵岐的“述唐、虞之德”和“述仲尼之意”,二者有没有差别呢?要理清这一问题,就有必要回到孟子生活的时代,回到《孟子》七篇的文本。结合历代学者的疏解,对孟子其人和《孟子》其书进行细致的梳理与阐释。
 
一、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
 
    孔子去世之后,孔子儒学发生了严重的分化,最主要的有八派,即“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正像韩非子所说,这些孔门后学虽然各自“取舍相反不同”,但却“皆自谓真孔”,“皆自谓真尧、舜”。由于尧、舜、孔子等圣贤皆“不可复生”,所以裁定谁谓“真孔”就变得异常困难,甚至导致战国时期孔子儒学的式微和“既绌”局面。尽管如此,司马迁却给予战国时期的孟子、荀子等人极高的评价,认为二人“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在司马迁看来,孟子、荀子皆得到孔子之真传,并且使孔子儒学在战国时期重新进入到了“显学”的行列。
 
    就孟子之学而言,司马迁是如何判定他为孔子儒学正宗的呢?他的依据何在?在简短的孟子传中,司马迁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说:“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尽管后世学者对孟子的师承问题还有不同的意见,如汉代赵岐在《孟子题辞》中说:“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其实,汉代时期的典籍中,也多将孟子视为子思的弟子。然而,这一说法自唐代司马贞作《史记·索隐》就开始受到怀疑,他说:“王劭以‘人’为衍字,则以轲亲受业孔伋之门也。今言‘门人’者,乃受业于子思之弟子也。”此后,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的说法逐渐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
 
    既然如此,孟子儒学是否优于同时代儒学的其他分支呢?问题的关键是“子思之儒”是否得到了孔子学术的真传。在孟子师徒看来,后世心目中孔门贤哲的学问与孔子学说是有出入的,《孟子·公孙丑上》中记前人评价子夏、子游、子张等人“皆有圣人之一体”,评价冉牛、闵子、颜渊等人“则具体而微”。朱熹解释说:“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与以上具有“圣德”的孔子弟子相比,自幼生活在孔子之侧的裔孙子思所接受的教育、所理解的孔子学说或许更为直接一些,更为正统一些。《孔丛子·记问》开篇就记载了一则二人对话的场景。
 
    夫子闲居,喟然而叹。子思再拜请曰:“意子孙不脩,将忝祖乎?羡尧、舜之道,恨不及乎?”夫子曰:“尔孺子,安知吾志?”子思对曰:“伋于进善,亟闻夫子之教: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是谓不肖。伋每思之,所以大恐而不解也。”夫子忻然笑曰:“然乎,吾无忧矣。世不废业,其克昌乎!”
 
    北宋时期的学者宋咸注解说:“以子思知大恐析薪之忧,故所以无忧。”日本学者冢田虎说:“悦其每思不能负荷焉,则不废祖业,而其道将盛也。”从祖孙二人的对话内容和学者的解释来看,孔子对子思的表现是相当满意的。
 
    应该说,天资聪慧的“述圣”子思,自幼就得到了孔子学说的真谛,这也是他先天的优势。当然,子思能获孔子学说的真传,而且孔子去世后还能成为其代言人,应与他掌握大量的孔子遗言有关。据传世文献记载,孔门弟子在将老师葬于“鲁城北泗上”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选择在孔子故居、孔子冢为其守三年“心丧”。在这三年中,除岁时祭祀夫子之外,整理老师的遗言或许是一种最好的怀念。正如杨朝明先生说:“弟子后学住进孔子原来的居堂中,除了按时举行礼仪,他们还将各自整理保存的孔子的‘讲课记录’汇聚到一起。我们可以想象,随着孔子的逝世,弟子后学失去了恩师,也失去了自己精神的寄托,因此,他们便聚汇孔子言论,集中孔子学说,最终在孔子裔孙子思的主持下,共同编辑了《孔子家语》。”由于子思曾主持编纂孔子的遗言,他自然掌握孔子的言论最多、最全,再加上裔孙的身份,能成为其代言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由于子思承担了整理与编纂孔子弟子“课堂记录”的工作,所以他的学说也受到了多方面的影响。其中,既有孔子言传身教的影响,也有孔门弟子特别是孔门高足曾子教育的因素,被称为战国初期孔子儒学的“集大成”者。如孙希国先生评价说:“在儒家的道统说中,子思上承孔子、曾子;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孟子学于子思之门人’,因而子思又下启孟子,在儒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简帛《五行》篇与《孟子》都有‘集大成’之语。简帛《五行》篇谓:‘君子集大成’;《孟子·万章下》谓:‘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很显然,子思也是这样一个‘集大成’者。子思的学术形成受到多方面的影响,但其中孔子和曾子无疑起到了主导作用。”通过这样的学术传承,子思将孟子与曾子、孔子的学术衔接在一起,并为宋明时期的理学家们所揭示出来。
 
    从此种意义上说,孟子曾跟随子思的哪位学生学习就显得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孟子曾从“子思之儒”那里学到了什么?或者是受到了怎样的影响?杨泽波先生评价说:“《孟子》所引曾子言行主要集中在道德方面,比如孝的问题、气节问题等等,所引子思言行主要集中在尊士方面,这些在孟子思想中都有明显的轨迹可寻,孟子的志于仁义,孟子的宏大志向,孟子的浩然之气,孟子的独立自尊等等为后人推崇备至的人格精神,都可以在曾子、子思的言行中找到其原型。这足以说明曾子、子思对孟子思想是有很强的影响力的。”从《孟子》文本所征引孔门后学言语的频率来看,曾子、子思分别出现22次和16次,远远超过子夏、子游、子贡、颜回和子路等孔门其他核心弟子;从征引的内容看,与曾子、子思相关的言行都与孟子思想密切相关。这足以说明在中国儒学史上的确存在着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这样一脉相承的学术共同体。
 
    最早把子思和孟子捆绑在一起的儒者是战国末期的大儒荀子。荀子在其《非十二子》一文中对二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既然是子思主唱,孟轲主和,那么“思孟学派”这样用于表述学术团体的名称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正如孔德立先生说:“作为学派,人们把子思与孟子联系到一起,显然是看到了二人学术传承上的种种联系,其中既有师承系统上的关系,更有思想内容上的联系。”自从荀子将二人捆绑在一起之后,学术界有关孟子、子思之间有学术传承的认识就基本达成一致。
 
    当然,孟子之所以能够在战国时期的众多儒者中脱颖而出,除有可能师承于子思之儒外,更重要的是孟子熟读与精通“六经”,即《诗经》《尚书》《礼经》《乐经》《周易》《春秋》。由于《乐经》在汉初就已经亡佚了,所以赵岐此处讲的“孟子通《五经》”理应是汉代时期的“五经”系统,也就是除《乐经》之外的其他五部儒家经典。这些经典经过了孔子的整理与加工,注入他的“王道”理想,即司马迁说的“以备王道,成六艺”。在子思之门人的引导下,志于孔子之道、先王之道的孟子潜心研修“六经”,成为继孔子之后读懂“六经”的儒学大师。正是由于孟子读懂了“六艺”,所以他读懂了孔子,进而也读懂了悠久的中华文明,成为后世公认的孔子学说的正宗传人。
 
二、孟子:“乃所愿,则学孔子”
 
    在与弟子公孙丑的问对中,孟子曾提到此前“不同道”的三位圣人:伯夷、伊尹、孔子。他在《孟子·公孙丑上》中评价说:“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在经过比较之后,孟子选择了以孔子为宗师,即“乃所愿,则学孔子也”。赵岐注解说:“此皆古之圣人,我未能有所行,若此乃言我心之所庶几,则愿欲学孔子所履,进退无常,量时为宜也。”在孟子看来,既坚守道术原则,又懂得量权经变,这才是中道,才是真正的儒者之行,而赵岐无疑是读懂了孟子的。由于孟子选择了孔子,选择了孔子之道,也奠定了他晚年著书立说时“述仲尼之意”的基石。
 
    由于时间的关系,孟子并未能师事于孔子本人,甚至连师事于孔子孙子子思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观点已经得到学术界普遍的认同。然而,这并未影响到孟子追随孔子之心,而且追随之心还是那样的迫切。正如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在孟子看来,孔子去世已经接近五世,其影响的“流风余韵”尚存,但必须尽快接续,否则就极有可能被人们所遗失掉。按照朱熹的说法:“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时,方百四十余年,而孟子已老。然则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虽未得亲受业于孔子之门,然圣人之泽尚存,犹有能传其学者。”意思是说,孟子立志于向学时,距孔子去世的时间仅有百余年,他不仅可以看到子思所整理的“孔子遗说”,而且还有机会读到孔子所整理的“六经”之典。
 
    按照东汉时期学者赵岐的说法,孟子是“通五经”的。他说:“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清代学者焦循解释说:
 
    《列女传》言“通《六艺》”,《史记·滑稽传》云:“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汉书·艺文志》以《六经》为《六艺》,一百三家。赵氏以为通《五经》,七篇中言《书》凡二十九,言《诗》凡三十五。《史记·列传》云:“序《诗》《书》,述仲尼之意。”故以为“尤长于《诗》《书》。”然孟子于《春秋》独标“乱臣贼子惧”,为深知孔子作《春秋》之恉。至于道性善,称尧舜,则于通德类情,变通神化,已洞然于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独《诗》《书》云乎哉!
 
    正如汪荣宝先生注解的那样:“不遍通六艺者,不能知礼意,即无以得其要也。”从《孟子》中所蕴含的孟子之道来看,孟子一定是通六经的,否则就无法真正得孔子之意的要旨。而赵岐的“通《五经》”说,所指的应是汉代时期所立的博士“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
 
    然而,近年来却有学者对孟子“通《周易》”的说法提出质疑,如孙开泰先生说:“孟子不讲《易》,《孟子》中也未引《易》,这是其书的一大特点。”还有学者认为,孟子不言《易》,甚至将该书认定为“卜筮之书”,而汉代以来学者之孟子通“《周易》”的说法“为后人所加”,是“后人对孟子思想的发挥,并不能完全作为孟子精通于《易》学的直接证明”。其实,与其说肯定孟子通《易》说是“后人所加”,倒不如说否定孟子通《易》的说法是疑古思潮对问题的简单化处理。从《孟子·公孙丑上》中的“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以及《孟子·万章下》中的“孔子,圣之时者也”等言语的表述来看,孟子一定是深得《周易》精髓的。因此,赵岐所说孟子所通的“五经”,应是当时通行的博士之“五经”。至于秦汉时期特别是赵岐时期是否存在“六经”“五经”两个系统,尚需要拿出更充分的证据进行论证。
 
    孟子不仅在思想上“愿学孔子”,而且在行动上亦时时模仿孔子。与孔子相似,孟子同样被列入中国最著名教育家的行列。正如孟祥才先生说:“孟子一生从事教育,走到哪里,就把学校办到哪里,所以桃李满天下。其弟子彭更就曾说他‘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而齐宣王在震惊他办学的成就之余,更‘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孟子·公孙丑下》),可见孟子办学的规模、气势都远远超过了他‘高山仰止’的孔老夫子。”至于孟子办学的规模、气势是否“远远超过”孔夫子的说法还可以商榷,但他的确继承了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育理念,进而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人生的一大乐事,甚至还超越了“王天下”这样的儒家终极理想。
 
    孟子是否曾在邹国出仕,《孟子》一书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不少学者依据传世本《孟子》文本的记载推测孟子的政治生活“当自在邹出仕为始”。其证据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按照当时的礼制,“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也”;二是“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当然,孟子在邹出仕的更有力证据是他与邹穆公讨论邹与鲁閧一事。杨泽波先生曾评价说:“孟子与邹穆公的对话七篇中仅此一见。至于出仕后在邹还有什么事情,因为书缺有间,不易确定。可能是因为孟子的主张终不能用于邹,无法施展其政治抱负,所以孟子离开了父母之邦,远游他乡,开始了漫长的游历生涯。”孟子在故国的从政以及游历他乡,或许可以说是在刻意地效仿孔子。
 
    公元前330年,孟子离开了邹国。孟子周游列国的路线,学术界并没有取得一致的说法,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先齐后梁”说,以司马迁为代表,说:“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二是“先梁后齐”说,以清代学者崔述为代表,说:“《孟子·梁惠王篇》皆以时之先后为序,而至梁在篇首,见襄王后乃次之以齐宣,则是见梁惠在先,见齐宣在后也。”三是“先齐后梁再齐”说,以钱穆先生为代表,经过细致考证后,他说:“惟既在宋康新王之际,则其见梁惠王、齐宣王定在至宋之后。而其去齐适宋,则必当在齐威王之时,断无疑矣。”尽管孟子在列国之间游历的顺序还存在不同的说法,但孟子效仿孔子奔走于齐、梁、宋、滕等国之间则属于不争的事实。
 
    正如商鞅以“帝道”说秦孝公“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一样,春秋末期至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君对孔孟之道并不十分感冒。诸侯国君所追求的是满足他们之“大欲”的学说,也就是《孟子·梁惠王上》中所记的大国能“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孟子·梁惠王下》中所记的小国则能“竭力以事大国”,以求免于灭国的命运。然而,在“礼坏乐崩”的春秋末期,特别是在诸侯混战的战国时期,孔子儒术则无法满足他们这样的要求和欲望。尽管孔子和孟子在周游期间都受到列国诸侯的礼遇,正如匡亚明先生评价孔子时说:“孔子是想做事的人,仅仅被‘公养’是违背他的愿望的。”而孟子更是想做事的人,更是想实现自己宏伟的仁政蓝图。所以,当孟子意识到他的仁政学说无法实现时,便若有所思地结束了周游列国之旅,回到家乡邹国,回到《诗》《书》之中,像孔子一样投入到教授弟子和整理典籍工作之中。
 
    正如《庄子·田子方》记颜回“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地追随孔子一样,“亚圣”孟子也追随“至圣”孔子。孟子的一生差不多可以称为孔子的翻版,从“志学”于孔子儒术,到“道既通”在邹国出仕,到周游于列国之间,再到晚年回归故里整理典籍。当然,在仿效的同时,孟子亦继承与发展了孔子学说,如宋代著名理学家程颐评价说:“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当然,由于时代不同,孔、孟被社会所赋予的历史使命亦有差别。《孟子·滕文公下》记载了孟子总结的自己的历史使命:“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由此可见,私淑诸人,做孔子之徒,就是孟子一生所追求的目标,而晚年“述仲尼之意”的“《孟子》七篇”则是他做圣人之徒的重要载体。
 
三、《孟子》:“大贤拟圣而作者”
 
    公元前312年,孟子自齐国依依不舍地回到了邹国。尽管孟子仍然对齐宣王抱有一丝的期待和期望,但此时的孟夫子已经差不多明白,他的王道学说和仁政理想在那个时代是根本无法实现的。正如赵岐所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以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余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诒后人。仲尼有云:‘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所“著书七篇”之书,就是为赵岐所注而传世的《孟子》版本。在赵岐等人看来,传世的“《孟子》七篇”就是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的集中呈现,就是“大贤拟圣而作者”的经典之作。
 
    孟子此处所拟之“圣”自当是“至圣”孔子。就《孟子》一书的性质而言,赵岐认为是在模仿《论语》。他说:“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论语》者,五经之辖,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另外,当时社会中还流传有《孟子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和《为政》。这四篇由于“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这四篇与传世本《论语》的体例不同,所以赵岐在为《孟子》作章句和作注时,选择弃而不用,后逐渐亡佚。这里有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孟子读过《论语》吗?”假如读过,孟子所读的《论语》是哪个版本?其体例如何?与赵岐时代的《论语》有没有差别?这些应是要解答《孟子》拟《论语》而作的关键问题。
 
    自从疑古思潮兴起之后,传世本《论语》的成书时间、作者等传统说法都曾受到质疑。杨朝明先生经过细致研究,认为《论语》应有一次“原始结集”,大约在“曾子已死之后、孟子既生之前,具体时间大致在公元前428年至公元前372年间”。而《郭店楚墓竹简》的问世,则将《子思子》在南方楚地流传的时间提前到公元前300年以前。由于《论语》的编辑是“由子思主持完成”的,《论语》成书理应在子思去世之前,所以具体时间可以限定于“公元前428年至公元前400年间的二十几年中”。按照杨朝明先生的研究,那么“学于子思之门人”“所愿,则学孔子”的孟子,应是读过子思等所主持编纂的“正实而切事者”的“原始结集”本《论语》的,其体例应与传世本基本一致。当然,赵岐的说法是否符合孟子时代的《论语》本真,还应当有更加细致的考证,但从汉代学术史的角度来看,赵岐、司马迁等人的说法是能自圆其说的。在这样的基础上,赵岐等人得出了《孟子》“大贤拟圣而作者”的结论。
 
    就《孟子》的作者而言,从司马迁开始就有不同的说法,进而成为学术界争论不休且无定论的老问题。台湾学者李鍌先生曾归纳出三种说法:一是“孟子自撰”;二是“门弟子所记”;三是“门弟子所记孟子手定之”。他最后说:“以上三种说法,以第三说较为可信,也最符合《史记》本传之说,孟子殆就弟子所记,予以补充编次,成书以后,复经门人之叙定,故同门称谓,有所追改,而诸侯王皆加谥号。”应该说,这一结论应是符合先秦典籍成书规律的。与此同时,赵岐的“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等说法应值得重视,前者说的是《孟子》的体例,后者说的《孟子》的主旨。正如朱熹从《孟子》文章风格之一致上进行论证,说:“《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长短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若是门弟子集,则其人亦甚高,不可谓‘轲死不传’。”从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孟子弟子参与《孟子》编纂的说法虽然不能轻易否定,但起主导作用的无疑是孟子本人。
 
    在赵岐看来,孟子师徒所编纂的《孟子》七篇,在体例上与《论语》应当保持基本一致,是“以篇首字句为名”;在内容选编上,应以《论语》的“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为标准,而且在众多的语言中选取“正实而切事”者。这里所谓的“正实”一定是真实的孟子言语;所谓“切事”是选编的内容为孟子的最终关切点,最具有教化社会人心的功能。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赵岐认为附在《孟子》七篇之后的其余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和《为政》,不具备“正实而切事”的特点,所以就径直删去。赵岐这样做“减法”的选择,可能与他本人的学术志趣有关,或许还有当时其他的社会因素参与其中。随着孟子地位的升格,从宋代开始,孙奕、刘昌诗、史绳祖、王应麟等人试图将赵氏所做的减法再加回去,甚至出现了署名为“熙时子”的《孟子外书》四篇。
 
    正如葛兆光先生说:“我们也可以注意到,在思想的实际的历史中,却并不只是有加法,有时也有减法。”“‘加法’就是指历史上不断涌现的东西,而‘减法’就是指历史上不断消失的东西,这两者并不是对立的,反而常常是一回事。”其实,中国孟学史的发展同样如此,赵岐做“减法”是从论证《孟子》为“大贤拟圣而作”的角度出发,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其实,早在赵岐之前,司马迁就认为是“作《孟子》七篇”,到班固作《汉书·艺文志》时变为“《孟子》十一篇”。应劭为弥合二者的区别,注解说“作书中、外十一篇”。很显然,这时《孟子》的文本是做了“加法”,赵岐则郑重其事地做了“减法”。如杨海文先生评价说:“从孟学史角度看,赵岐实则把《孟子外书》及其思想价值一棍子打死了。赵岐之后,将近千年,极少有人提起这段公案。随着北宋中后期孟子地位的提升,它才重新引起南宋学者的兴趣。”这种“加法”可能有利于阐释孟子的思想,丰富孟子学说的内容,但与赵岐做“减法”的初衷并非一回事。
 
    在两汉时期,《论语》曾一度被设置为经学博士,虽然还算不上是真正的经书,但它的地位却非常重要与特殊。《汉书·艺文志》已将《论语》列入“六艺”类,置于《春秋》之后。赵岐更是视《论语》为“五经之辖”“六艺之喉衿”。那么,何为“辖”“喉衿”呢?焦循解释说:“盖车之转运在轴毂,而如环约于毂,辖如笄约于轴,非此则轴与毂不可以运。《五经》非《论语》则无以运行。”又说:“衿为交领交衽之通名。此与喉并言,则正以为领人之一身,内则辖之以喉,外则键之以领,谓《论语》为《六艺》之总领也。”在赵岐看来,孟子读懂了《论语》,洞悉了《论语》的内在精神,并成为孟子之儒言行的准则。所以,孟子所著的《孟子》就是以《论语》为法则,以赓续孔子之道为宗旨。这里的“道”就是《论语·尧曰》开篇的“允执其中”,就是《孟子·尽心下》篇末的孟子所闻“孔子之道”,也是朱熹《中庸章句序》中所说的尧、舜以来所传承的“道统”。
 
    应该说,尽管孔子对自己的学说非常自信,自谓“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但当时的诸侯士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所幸的是,在百余年后的孟子那里却落地生了根。孟子通过学于子思之门人,迈入孔子儒术的门坎。正如赵歧所说:“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朱熹说:“故知《易》者莫如孟子”“故知《春秋》者莫如孟子。”经过系统学习和潜心研读,孟子精通了“六经”之学,进而读懂了“六经”的整理者———孔子。正是由于孟子读懂了孔子,所以也奠定了其“乃愿,则学孔子也”“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的基础。既然如此,那么孟子晚年师徒所著述的《孟子》七篇,自然应是赵岐心目中“大贤拟圣而作者”的经典之作。(原载:《暨南学报》 作者:魏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