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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明 |《论语·乡党》末章的意蕴
发布日期: 2019-12-09 浏览次数:53 来源:孔子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作者:杨朝明
    《论语·乡党》末章云: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理解起来有一定的困难,分歧很大,历来学者们有不同的猜测。综观各种解释,终感于文意未安。正如杨伯峻先生所说:“这段文字很费解,自古以来就没有满意的解释。”(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朱熹的解释是:“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人之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亦当如此。然此上下必有阙文矣。”(《论语集注》卷五)后世理解此语时觉得费解,朱熹的“阙文”之说便得到了后来不少人的认可。
    争议较大的是“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有学者认为是言子路向野鸡拱拱手,野鸡张开翅膀飞去了。近人杨伯峻先生主此说;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子路杀野鸡为肴奉献孔子,孔子闻了三闻,站起来走了。三国时魏人何晏说:“子路以其时物,故供具之。非其本意,不苟食,故三嗅而起也。”(见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巻五)宋人邢昺也说:“子路不达,以为时物而共具之,孔子不食,三嗅其气而起。”(《论语集注大全》卷五引)
    其它的说法还有不少,如朱子《论孟精义》引程子伊川先生曰:“山梁雌雉,得其时,遂其性,而人逢乱世,反不得其所。子路不逹,故共立之。孔子俾子路复审言详意,故三嗅而起,庶子路知之也。”引张载横渠先生曰:“鲁俗一时贵山雉之雌者。仲尼伤薄俗易流所美非美,仲由不达,乃具羞以馈,终食三嗅,示众好而必察也。不食者,知所以美之非美也,不言其不足贵者,举国好之,重违众而不言也。口之于味,且尔又伤,知德之鲜也。”可见,人们在理解上差别很大!
    在这句话中,共、嗅两个字是理解问题的关键。《论语集注》卷五说:“晁氏曰:《石经》‘嗅’作‘戞’,谓雉鸣也。刘聘君云:‘嗅’当作‘狊’,古閴反,张两翅也。见《尔雅》。愚案:如后两说,则‘共’字当为拱执之义。然此必有阙文,不可强为之说。姑记所闻以俟知者。”从语法上讲,认为是子路杀野鸡为肴奉献孔子的说法难以讲通。前言“子路共之”,主语为子路。后言“三嗅而作”,此语不应及于孔子。若言野鸡,则蒙上“之”字而省,可以讲通。
    如果“三嗅而作”说的是野鸡,那么,应依《尔雅》以“嗅”当作“狊”之说更为合理。《石经》“嗅”作“戞”,谓雉鸣,虽然也能说通,但《石经》后出,而且野鸡三戞也不如振翅意长。关于《石经》文字,程树德先生的《论语集释》卷二十一《乡党下》引前人《考异》已有辨析。“共”有拱执之义的说法出现很早,如《吕氏春秋·季秋纪》有云:“子路掩雉,得而复释之。”但此仅备一说而已,并没有什么根据。如此,“共”应与“拱”相通,“嗅”应当作“狊”,为张两翅之貌。
    近有网络文章重新解释此章,略谓《乡党》只是反映了孔子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以及上朝入庙的行动准则与孔子的高尚品德。是孔子最贴近的学生子路,积聚了几十年的时间,是从点点滴滴的细节中翔集而得。于是认为“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意思是“以上例举了这些孔子在生活起居方面形形色色的诸多情况,是积聚了几十年的时间,像似飘舞在空间而终于被收集来的。”
    该文认为《论语》中的“曰”,简单地可理解为“子路曰”,具体一点则可以理解为:“子路的体会,或者是子路的认识”。“山梁雌鴙,时哉!时哉!”意思就是说:“孔子的行为、品德、也就是子路从‘空中’所翔集得来的这些情况,在子路看来好比高山脊梁上一只雌性的锦鸡,美丽而无可伦比。也因为其高,在山顶脊梁之上而鲜为人知。”
    至于“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作者认为上面说过这些写入《乡党》的内容,都是由子路一个人提供的。“子路共之”,也就是子路在文章末尾的谦虚落款。不是都有写成某某共识、共勉的吗?“共之”也就是这个意思。“三嗅而作”,谓其慎重也。是子路经过再三的斟酌而作出的决定,使孔子的高尚品德、高尚行为,能够列入《论语》而传之于世。最后作者议论道:“历经千古而不朽,盖子路之功也,而偏偏有人有眼不识。悲乎!”
    这样的解释虽然也可以蒙哄一些学者,但稍微了解《论语》的成书问题,就能够发现该文的臆断。且不说子路早于孔子去世,与孔子后学集录孔子言语在时间上对不上号,就连子路汇集孔子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根据也能以寻找出来。更可况子路“提供”材料,子路具名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与《论语》体例没有任何契合之处!
    至于该文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实在更多。例如,孔子文中赞美雌鴙,恐怕也不一定是因为它“美丽而无可伦比”,而是因为成群的野鸡在一起时,领头的往往是雌鴙。《孔子家语·六本》记载了这样的故事:“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夫子问之曰:‘大雀独不得,何也?’罗者曰:‘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黄口从大雀则不得,大雀从黄口亦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善惊以远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从为祸福。故君子慎其所从,以长者之虑,则有全身之阶,随小者之戆,而有危亡之败也。’”孔子对于“大雀善惊”的道理记忆很深,他还曾经告诫弟子,使他们明白警觉可以远离祸害,贪食就忘记了隐患。所以孔子赞美雌鴙“得时”完全在情理之中。
    毫无疑问,《论语》的这段记载理解起来很有难度。我们认为,要正确理解它需要几个前提:第一,必须了解孔子的思想;第二,必须了解子路的性格;第三,必须了解《论语》一书的特征。另外还应当对相关的生活有一定的观察。
    我们认为,《乡党》此章所记是一幅很美的图画:孔子与弟子子路一起走在山间,不远处有几只野鸡停留在哪里。那几只野鸡看到来人,便很机警地飞起来,这就是文中所说的“色斯举矣”。《论语集释》引王伯申曰:“汉人多以‘色斯‘二字连读。‘色斯’者,状鸟舉之疾也。”《论衡·定贤》篇曰:“大贤之涉世也,翔而有集,色斯而舉。”恐与此意相同。《孟子》以孔子为“圣之时者”,两次说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分别见于《公孙丑上》和《万章下》),对照孔子后来的议论,这种理解应当符合本意。
    那几只野鸡警觉地飞起来后,它们盘旋飞翔一阵,便在远处飞落到了前面的树上。孔子看到这一情景,感叹地说到:“山梁上的这些雌雉,得其时啊!得其时啊!”孔子认为,这些野鸡能够远害避险,能够看到自己所处的情势。这时,子路悟出孔子所要表达的意思,也非常感慨,遂不无俏皮地向它们拱拱手。这批野鸡见状,便振振翅膀飞走了。
    子路是一位性格鲜明的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进入孔门前后的情形说:“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在孔门弟子中,他以擅长“政事”著称,性格鲁莽侠义,果敢勇武。孔子曾赞扬“由也果” (《论语·雍也》),孔子甚至自称“由之勇,贤于丘”(《孔子家语·六本》)。子路以其勇武处处随从孔子,并誓死护卫,孔子叹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路显然不属于那种文静一类的性格,所以他向孔子请教,常常涉及“勇”、“强”一类的问题。孔子“因材施教”,针对子路的个性,及时施以教导。后人议论说:“山梁雌雉,子路共之。孔子叹之也,时哉时哉。三嗅而作,以有好斗而死,自取之也,而岂其时哉。然子路不悟也。”(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二十一引《古史·孔子弟子傳》)这种解释虽未必完全符合《论语》本意,但其言孔子针对子路的性情及时加以引导还是有道理的。
    孔子所发的感慨当然不会仅仅是诱导子路。孔子时代,“天下无道”、“礼崩乐坏”,孔子感叹生不逢时。他曾总结自己的一生,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但他的人生境界有一个提高的过程,他多次谈到自己所处非时,如《孔丛子·记问》两次说到“时”,当“楚王使使奉金币聘夫子”时,他的弟子向他表示祝贺,认为老师的主张终于可以有伸展的机会了,但孔子感叹地唱歌道:“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欲何之。”有人“樵于野而获兽”时,孔子看到是麒麟,他也认为自己时运不济,又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有人说,孔子晚年所作《易传》中最能够体现孔子“时”的思想,体现了孔子“时”的哲学。《郭店楚墓竹简》中发现的《穷达以时》,又印证了这一观点。
    《论语》出自子思等人的编集,《论语》是最基本的研究孔子的材料。我们认为,《论语》首章中“学而时习之”的“时”也是此意。(详见杨朝明:《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从〈穷达以时〉看孔子的“时遇”思想》,山东大学“易学与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青岛,2004年7月)很明显,在孔子那里,“时”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孔子谈到“时”的思想,并以之教导子路,非常合乎情理。孔子是“学而不厌”的学者,更是“诲人不倦”的导师。孔子本人闲居时,虽然和乐舒展,但总是严整而不轻率,所以《论语·述而》篇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孔子与弟子在一起,他也能够做到“能近取譬”(《论语·雍也》),即使像孔子与子路一起在山间行走时,也不忘随时教导弟子。《荘子》曰:“澤雉十歩一啄,百歩一飲,不期畜乎樊中。”人遭遇乱世,往往流离失所,是未得时,尚不如山梁之雉,孔子有感于此,故有所叹。孔子有感而发,子路亦若有所动。
    《论语》一书是语录体著作,但其中有内在的逻辑,它是按照孔子一生的出处进退精心编辑的孔子言语集。因此,《乡党》篇中的记载决不会是出于某一孔子弟子之手,更不可能是子路一人的集录,而应是从众多的孔子材料中,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元朝·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经部》之孔安国《孔子家语后序》)而成。看来,有的所谓“探解”有点“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了。
    事情很有意思,在理解中国古代文化典籍的一些记载时,往往有人不对早期儒学进行深入细致研究,就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而且对其他研究还不管不顾,自以为是。可是,他却意识不到,他在感慨他人“悲夫”的同时,其实是自己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可悲”境地!(原载:孔子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作者:杨朝明)